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西洋钟摆上投下细碎光斑。我百无聊赖地转动着珐琅彩怀表,听沈砚如的声音从梨木书案后传来:"《赤壁赋》的批注..."
"先生,院角的紫藤开得正好。"我晃了晃新烫的卷发,珍珠发卡撞出清脆声响。他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月白长衫下摆扫过案头的《申报》,报角用红笔圈着东交民巷烟馆激增的消息。这位总带着淡淡药香的教书先生,写文章时却像换了个人——前日偷翻他的手稿,"国之将倾,非药可医"八个字力透纸背,墨迹里仿佛凝着血。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暴雨夜我抱着新购的留声机唱片冲进书房,却见他伏在案上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坠在未干的《论烟毒》文稿上。"小姐..."他苍白如纸的脸转向我,"帮我...把这些..."话被咳碎在潮湿的空气里。
此后的日子,我守在他病榻前,看着熬药的砂锅盖被蒸汽顶得砰砰作响。每当他陷入昏迷,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支狼毫。我开始偷偷研习他批注过的典籍,蘸墨时总怕弄出声响,生怕他醒来看到我笨拙的字迹会失望。直到有次他突然睁眼,颤抖着在我写的《咏梅》旁批道:"若无苍生血,梅花也苍白。"
父亲宣布举家迁往北平时,沈砚如已能倚着竹杖行走。马车颠簸着穿过永定门时,我望着车窗外萧瑟的黄土,攥着写满风花雪月的稿纸,突然觉得那些字句轻飘飘得可笑。
初到北平的半月,我对着空白宣纸枯坐。雕花书房换成了糊着高丽纸的阁楼,连墨香都混着煤烟味。直到那日整理书箱,发现沈砚如留下的素笺。展开黄的纸页,开篇便是:"昔时阡陌间,孩童嬉笑,老叟荷锄。某日黑雾自西来,沾者骨立,亲者相残..."
我指尖抚过微微凸起的字迹,突然想起他咳血时染在稿纸上的红梅。原来这黑雾,就是他反复在文章里痛斥的鸦片。那些藏在深宅里写下的风花雪月,与这寥寥数笔勾勒的人间炼狱相比,竟是如此苍白。窗外的北风卷着煤灰扑在窗纸上,我猛地铺开宣纸,狼毫饱蘸浓墨——这一次,我要写的不再是孤芳自赏的文字,而是要用笔尖刺破这吃人的黑暗。
然而文章尚未写完,沈砚如却在某个雪夜突然咳血不止。大夫捻着胡须摇头:"肺痨入膏肓,药石难医。"我守在他床边,看着他瘦得脱形的手仍固执地伸向案头,想抓住那支狼毫。"烟祸...未除..."他气若游丝,喉间涌出的血沫染红了枕巾。
我发疯般翻出他所有手稿,在泛黄的纸页间发现半张被撕毁的信笺。残片上"勿念,勿追"四个字刺得眼眶生疼,原来他早已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更令人窒息的是,他暗中收集的鸦片贸易密档不翼而飞,书房抽屉里只剩半枚带血的玉佩——那是他初来杨家时,我随手赠与他的谢师礼。
北平的雪下得愈发急了,我攥着玉佩立在东交民巷的烟馆前。洋行的铁门紧闭,却有甜腻的烟味从门缝渗出。街角蜷缩着几个形似骷髅的烟鬼,他们空洞的眼神与沈砚如临终前的不甘如出一辙。寒风卷起他未完成的文章,"烟毒不除,国无宁日"的字迹在雪幕中忽隐忽现,而我的泪,早已和着墨汁,凝固在宣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