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沈观澜第一次踏进沈家花园时，佣人们看着，十五岁的少年身姿挺拔如初春的柳枝。

正是六月，满园的百合开得张扬恣意，洁白的花瓣上滚动着清晨的露珠。

他随手折下一支开得最盛的，茎秆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断裂声。他拿着那支花，走向蜷缩在廊檐阴影下那个小小的身影。

九岁的沈星遥正蹲在那里，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断了半截腿的知了。

小东西在他掌心徒劳地扑腾着透明的薄翼，发出嘶哑的鸣叫。阳光被廊柱切割，斜斜地落在他半边脸上，细软的头发被照成浅金色，另一侧却还陷在阴翳里，像个不谙世事的、迷路的小精怪。

沈观澜在他面前蹲下，动作从容优雅，昂贵的定制衣料在膝头绷出流畅的弧度。

他拿着那支沾满清冽露珠的百合，轻轻拂过沈星遥的脸颊。冰凉、湿润的触感让小星遥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动物般抬起头。

他撞进一双眼睛里。那眼睛形状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多情的桃花，可里面的东西却像冻了千年的深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沉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令人心悸的暗影。

可那暗影又被一层薄而柔和的浮冰覆盖着，漾开温和的笑意。

“星遥？”沈观澜的声音清越动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磁性，像打磨过的玉石相互轻叩，“我是观澜哥哥。”

沈星遥愣愣地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那支纯白得不染尘埃的花，再看看自己掌心那只残缺肮脏、还在挣扎的昆虫。

一种莫名的局促涌上来，他下意识地把捧着知了的手往身后藏了藏，小脸有些发烫。

沈观澜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只知了上。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那层浮冰上的笑意显得更温润了，仿佛真的带着兄长天然的亲昵：“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有实质的重量，落在沈星遥低垂的睫毛上，“哥哥会照顾你的。”

“真的吗？”沈星遥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带着孩童特有的怯生生的试探，却又藏不住那份天真的希冀。

他鼓起勇气，把那只断腿的知了重新捧到两人中间，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很大，像盛满了星光的琉璃珠子，一瞬不瞬地仰望着眼前如画般好看的少年，“哥哥会永远对我好吗？”

沈观澜的视线终于落在那只丑陋的知了上，极快的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那深处掠过的一丝嫌恶。

他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知了残损的翅膀。那动作，优雅得像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冷静得像在评估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垃圾。

“嗯。”他喉间溢出一个单音节的应允，低低的，带着某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他望着沈星遥那双清澈见底、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睛，唇边漾开的笑容完美无瑕，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温柔得足以溺毙任何靠近的生灵，“永远。”

沈星遥的心，在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注视下，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漾开了一圈圈名为欢喜的涟漪。小小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带着稚嫩的勇气。

他把那只丑陋的、断腿的知了往沈观澜面前又送了送，像是献上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声音脆生生的：“哥哥，送给你！”

沈观澜垂眸看着那只在他掌心徒劳扑腾的小东西，残损的肢体沾着泥土和草屑。

他脸上那层温润的笑意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加深了些许弧度。

他伸出两根修长干净的手指，极其轻巧地捏住了知了薄薄的翅膀边缘，仿佛只是拈起一片不慎落下的花瓣。

“谢谢星遥。”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动听，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耳际。

下一秒，他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那两根捏着知了翅膀的手指，对着旁边敞开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落地玻璃窗，极其随意地一松。

“噗——”

极其轻微的一声，是那小小的、残缺的身体砸在窗外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的声音。沈星遥下意识地扑到玻璃前，只来得及看到那个微弱的灰点，在炽烈的阳光下，一动不动了。

“外面太阳大，它会热坏的。”沈观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似于关怀的平静。

他拍了拍手，像是在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掠过窗外那微不足道的小点，没有丝毫停留，重新落回沈星遥瞬间苍白的小脸上。

沈星遥趴在冰凉的玻璃上，小小的手掌印在上面。

他看着外面阳光下那个模糊的灰点，心口像是被那冰凉的玻璃吸走了温度，又闷又空。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个“永远对他好”的温柔笑容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可玻璃窗外那个一动不动的灰点，像一根细小的刺，无声无息地扎进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走吧，”沈观澜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他的头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将他小小的身体揽向自己，“带你去看看你的新房间。”那声音依旧温煦如风。

沈星遥被他半揽着往前走，一步三回头。阳光刺眼，那个灰点越来越小，最终融化在刺目的光晕里，再也看不见了。

他小小的身体僵硬着，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这个漂亮哥哥的笑容背后，似乎藏着什么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冰冷又坚硬的东西。那感觉像初冬落在鼻尖的第一片雪花，凉得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