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之痛
惊蛰是被冷汗惊醒的。
窗帘缝隙漏进的月光在地板上拖出细长阴影,像极了梦里缠绕在脚踝的藤蔓。她坐起身,丝绸睡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重的痛感,仿佛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指尖触到额角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激起一阵战栗。
这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
近几天来,碎片式的梦境总在午夜准时降临。起初只是模糊的光影、温暖的触感,像被阳光晒过的旧棉絮,带着让人安心的气息。可今晚的梦却异常清晰,清晰到每个细节都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梦里有大片的向日葵花田,盛夏的风卷着金色花浪扑过来,带着甜腻的花香。她穿着鹅黄色的棉布裙子,扎着歪歪扭扭的麻花辫,手里攥着半块融化的麦芽糖,黏糊糊地粘在手指上。前方有个穿着藏青色锦袍的少年,背影挺拔如松,正伸手摘最高处的向日葵花盘。阳光落在他乌黑的发梢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惊蛰“南珩,快点呀!”
她听见自己清脆的声音穿过花田,带着孩童特有的娇憨。
少年回过头,眉眼弯弯,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那是张极其俊美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尤其是那双眼睛,像盛着夏夜的星辰,温柔得能溺死人。他举起花盘朝她跑过来,风吹起他的衣袂,衣角绣着的银色云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南珩阿蛰别急,这朵最大的给你。
她扑进他怀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梅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让人莫名安心。他笑着擦掉她嘴角的糖渍,指尖微凉,动作却温柔得不像话。
南珩“慢点跑,摔了要哭鼻子的。”
惊蛰才不会!
她撅着嘴反驳,却偷偷把脸埋进他的衣襟,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
画面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像被打碎的琉璃。向日葵花田瞬间被浓雾吞噬,温暖的触感消失殆尽,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她惊恐地大喊
惊蛰“ 南珩!南珩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应。
浓雾中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冰冷的宫殿,雕花的梁柱上缠绕着黑色的藤蔓。她穿着繁复的宫装,站在高高的白玉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少女穿着朴素的衣裙,脸色苍白,肩膀微微颤抖,却倔强地仰着头,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不屈。
那是宋一梦。
而她自己,正用淬了毒般的语气说“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也配得到陛下的青睐?”她挥手打翻了少女手中的药碗,漆黑的药汁溅在少女洁白的裙摆上,像绽开了一朵朵丑陋的墨花。“拖下去,杖责二十,扔去最偏僻的杂役房!”
少女咬着唇,没有求饶,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委屈,有不解,却没有恨意。
更可怕的画面接踵而至。她看着自己将毒蛇放进宋一梦的被褥,看着自己在御花园的池塘边故意撞倒她,看着自己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让宋一梦一次次陷入绝境。每一个画面里的自己,都面目狰狞,眼神恶毒,像个被欲望操控的木偶。
惊蛰“不——!”
惊蛰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她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冰凉刺骨。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中回荡。
她不是这样的人。
惊蛰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是太傅府的嫡女,自幼饱读诗书,虽算不上慈悲为怀,却也知书达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可梦里的画面那样真实,她甚至能感受到当时心中翻涌的嫉妒与怨恨,那种情绪强烈到几乎要将她吞噬。
南珩………心口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剥离,留下一个空洞的伤口,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为什么……她会忘记一些和他回忆?
可梦里的画面却告诉她,他们认识很久了。久到一起在向日葵花田嬉闹,久到他会温柔地叫她“阿蛰”,久到她会毫无防备地扑进他怀里
“剧本……”一个冰冷的词语突然闯入脑海。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思绪。她想起自己偶尔会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脑海里会浮现出清晰的指令:“去刁难宋一梦”“在皇帝面前说南珩的坏话”“要表现出嫉妒和怨恨”。每次从这种状态中清醒,她都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陌生和困惑,却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就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身不由己。
难道……她的记忆被篡改了?那些与南珩青梅竹马的温暖时光,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亲昵与依赖,都被强行抹去了?而她对宋一梦的敌意,对南珩的厌恶,都是被硬生生植入的?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她踉跄着爬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冲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眉如远黛,眸若秋水,本该是灵动明媚的,此刻却布满了惊恐与迷茫。这张脸熟悉又陌生,她甚至不确定,镜中的人到底是谁。
惊蛰我到底是谁!
是太傅府的嫡女惊蛰?还是某个被设定好角色的傀儡?
心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捂着头蹲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那些被篡改的记忆,那些身不由己的恶行,像沉重的枷锁,死死地困住了她。
她想起宋一梦清澈而倔强的眼睛,想起自己一次次伤害她时的冷漠与恶毒,巨大的愧疚感淹没了她。那真的是她吗?那个善良温和的自己,怎么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
她又想起南珩。想起他如今冷漠疏离的眼神,想起他看向宋一梦时偶尔流露的温柔,想起自己每次见到他时莫名的敌意与烦躁。原来那些都是假的吗?他们曾经那样亲密无间,他曾是她生命中最温暖的光,可现在,他们却成了彼此厌恶的人。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惊蛰南珩……
她哽咽着念出这个名字,心口传来尖锐的刺痛,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些被强行抹去的记忆碎片,此刻正疯狂地冲击着她的脑海,与被植入的“剧本”激烈碰撞。
温暖与冰冷,爱与恨,真实与虚假,在她的意识里反复拉扯,几乎要将她撕裂。
窗外惊雷乍响,惊蛰猛地抬头,看到窗纸上映出扭曲的树影,像张牙舞爪的鬼魅。她突然想起今天是惊蛰,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三个节气,春雷始鸣,万物复苏。
原来如此。
在这个万物觉醒的日子里,她的记忆也终于挣脱了束缚,开始苏醒。只是这觉醒的过程,却伴随着如此剧烈的疼痛,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碾碎重塑。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带着春雨的湿气,吹在脸上,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远处的天际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她眼底的迷茫与坚定。
记忆的碎片还在不断涌现,疼痛依然如影随形。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她要找回完整的记忆,要弄清楚是谁篡改了她的人生,是谁写下了这荒谬的“剧本”。她要向宋一梦道歉,要弄明白她和南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觉醒的过程是痛苦的,像破茧成蝶前的挣扎,带着撕裂般的剧痛。但她知道,只有经历这彻骨的疼痛,才能挣脱束缚,找回真正的自己。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惊蛰望着漆黑的夜空,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这场迟到的觉醒,带着鲜血淋漓的痛楚,却也让她看到了挣脱牢笼的希望。前路或许布满荆棘,但她已经准备好了。
因为她是惊蛰,在春雷中觉醒,在疼痛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