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8

高考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江礼的2B铅笔在答题卡上重重戳出一个黑点。窗外暴雨如注，六月的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滴砸在玻璃上，发出类似某种摩斯密码般的声响——三长两短，像是某种求救信号。

　　她第一个冲出考场，甚至没等监考老师收完所有试卷。雨水很快浸透了她的帆布鞋，每跑一步都发出“咯吱”的水声。校门口的老槐树在狂风中摇晃，落叶粘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像一个个被雨水泡发的感叹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江礼一边跑一边掏出来看，雨水立刻在屏幕上晕开一片水雾。是父亲发来的消息：「我在家等你，有许绾的消息。」后面跟着一个她从未见父亲用过的emoji——一颗黄色的小星星。

　　公交车站挤满了刚结束高考的学生，有人欢呼着把复习资料抛向空中，纸页还未落下就被雨水打湿，软趴趴地坠在地上。江礼挤上一辆即将满员的公交车，湿透的校服衬衫贴在背上，空调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

　　车窗上的雨水扭曲了城市的轮廓。江礼望着窗外模糊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书包上的小星星挂坠——那是许绾临走前偷偷塞给她的。三个月了，除了那幅画着两个女孩看日出的《我们的未来》，许绾杳无音信。挂坠的边缘已经被摸得发亮，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微弱的光。

　　家里的灯亮着，透过雨帘看去，像一座灯塔。江礼推开门时，带进一滩水渍。江海和一个陌生女人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女人约莫四十岁，眉眼间有几分像许绾，但更沧桑，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左眉上有一颗小痣。

　　“这是许绾的姑姑，许晴。”江海快步走过来接过女儿的书包，上面的水珠滴落在实木地板上，“她有话跟你说。”

　　许晴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核桃，手里攥着一封皱巴巴的信。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有几个指头上还贴着创可贴。江礼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戴着一根红绳，上面串着一颗木质的星星。

　　“绾绾…不见了。”许晴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

　　江礼的血液瞬间凝固。她盯着许晴手中那封信，看到信封一角有被水晕开的蓝色墨迹——是许绾最喜欢用的那种彩色墨水。

　　“她这三个月一直在B市接受心理治疗，情况好转很多。”许晴用指腹轻轻抚平信封上的褶皱，“昨天她说要给你寄信，趁我去买晚饭的时候…跑了。”

　　江礼接过信，小心地拆开。信纸上是许绾熟悉的字迹，比平时潦草一些，有几个字的笔画特别重，像是写字时手在发抖：

　　「礼，我在老地方等你。带着星光来见我。——绾」

　　信纸背面用铅笔画着一道波浪线，像是简化版的海平面。

　　江礼抓起玄关处的那把黑色长柄伞就往外冲。她知道“老地方”是哪里——那个他们一起逃课去看日落的海堤，许绾第一次看见大海的地方。

　　暴雨中的海边空无一人。咸腥的海风裹挟着雨水拍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刺。江礼站在湿滑的堤坝上，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掏出手机，屏幕上的锁屏照片是许绾在樱花树下微笑的样子，阳光透过花瓣在她脸上投下粉色的光斑。

　　“许绾！”她的喊声被海浪吞没。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惨白的光照亮了远处礁石上的人影。江礼的心跳几乎停止——那瘦弱的身影，被雨水打湿的长发，是许绾。她穿着那件熟悉的浅蓝色连衣裙，衣角在海风中翻飞，像一面即将被撕裂的旗帜。

　　“别过来！”许绾的声音在雷声中破碎，“我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原来的我…他们给我注射了太多药物…有些记忆都模糊了…”

　　江礼扔掉伞，一步步走向礁石。海水混着雨水没过她的脚踝，裤管立刻变得沉重。她想起去年夏天，许绾第一次赤脚踩在沙滩上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行。

　　“记得吗？”江礼在暴雨中大喊，咸涩的海水溅进她的嘴里，“你说过，只有画画时才能感觉到活着！”她从脖子上扯下那枚星星挂坠，金属链条在闪电下闪着冷光，“我来赴约了，带着星光！”

　　许绾转过身，苍白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嘴唇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紫。但她的眼睛——那双江礼在无数张素描里见过的眼睛——依然清澈如初。她颤抖着举起右手，江礼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

　　是一支铅笔。笔尖已经断了，但许绾仍然像握着珍宝一样握着它。

　　“我…我又能画画了。”她轻声说，声音被一阵雷声淹没，但江礼从她的口型读懂了这句话。

　　江礼冲过去紧紧抱住她，感受到怀中人冰冷的温度和剧烈的颤抖。许绾的右手还死死攥着那支铅笔，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像是攥着最后的生命线。她的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

　　“我们回家。”江礼脱下校服外套裹住许绾单薄的肩膀，发现她的手腕上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缠着纱布，“我带你回家。”

　　许绾却摇头，湿发甩出几滴水珠：“我妈一定报警了…他们会把我抓回去…继续那些'治疗'…”

　　“不会的。”江礼握住她冰凉的手，感觉到她掌心因为长期握笔留下的茧子，“我爸是律师，他认识最好的心理医生。我们…我们可以申请保护令。”她说着自己也不太确定的法律术语，只希望能安抚眼前这个颤抖的女孩。

　　许绾的眼神突然变得清明，她伸手摸了摸江礼被雨水浸透的短发：“你高考…考得怎么样？”

　　江礼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笑声混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脆：“应该能上美院。毕竟…我答应过某人要学画画。”她指了指许绾手中的铅笔，“所以，许老师什么时候开始授课？”

　　雨小了。远处的海平面上透出一线微光，像是要放晴的征兆。许绾靠在江礼肩头，突然说：“我梦见你很多次。每次醒来，都要重新确认哪些记忆是真的，哪些是他们灌输的。”

　　“现在呢？是真的吗？”

　　许绾抬起手，用断掉的铅笔在江礼掌心画了一颗小星星。铅芯划过皮肤的触感让江礼起了一阵战栗。

　　“真的。”许绾凝视着自己画下的痕迹，“这个触感…是真的。”

　　远处传来警笛声。许绾的身体瞬间绷紧，铅笔从她指间滑落，在礁石上弹了一下，掉进海里。

　　“别怕。”江礼弯腰捡起自己的伞，撑在两人头顶，“这次我们一起面对。”

　　警车停在堤坝上，红蓝交替的警灯在雨幕中晕染开来。下来的除了两名警察，还有许绾的母亲。那女人看起来老了许多，头发凌乱地扎在脑后，有几缕灰白的散发贴在满是汗水的额头上。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嘴角下垂，法令纹像两道深刻的沟壑。

　　“许绾！”她尖叫着冲过来，声音嘶哑得像是哭过很久，“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许绾下意识往江礼身后躲，手指紧紧攥住江礼的衣角。江礼挡在她前面，感觉到许绾的颤抖通过衣料传来：“阿姨，许绾需要专业治疗，不是电击和药物！”

　　“关你什么事！”许母歇斯底里地指着江礼，指甲上还残留着剥落的红色指甲油，“就是你把我女儿变成这样！”

　　“不。”许绾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但坚定，像是破晓时分的第一缕阳光，“是我把自己变成这样的。因为我喜欢她，喜欢到…宁愿被电击也不想否认。”

　　许母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她涂着口红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一个警察上前一步：“许女士，您女儿已经满十八岁，在法律上…”

　　最终，在江海电话联系的律师建议下，许绾暂时被安置在青少年保护中心。临走前，她把一个素描本塞给江礼，本子的边角有些卷边，封面沾着水渍：“等我。”

　　江礼站在雨中，看着警车带走许绾。她翻开素描本，里面全是自己的画像——有她打篮球时跃起投篮的样子，有她趴在课桌上睡觉时睫毛投下的阴影，有她在天台看星星时被风吹起的发梢。最后一页是幅未完成的画：两个女孩共撑一把伞，伞面上画满星辰，雨滴落在伞面上溅起的水花里，藏着无数颗小星星。

　　三天后，江礼在保护中心的花园里见到了许绾。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坐在长椅上，膝上放着一本素描本，正在画画。她手腕上的纱布白得刺眼，但握笔的姿势依然坚定。

　　“医生说我需要长期治疗。”许绾轻声说，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但至少…他们不会用电击了。”她抬头对江礼笑了笑，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我妈终于同意让我学艺术了，虽然她还是不肯见我。”

　　江礼在她身边坐下，青草的清香混着颜料的气息飘进鼻腔。她翻开素描本新的一页，阳光把纸面照得微微发烫：“教我画画吧。从最基础的开始。”

　　许绾的笔尖停在纸上，画出一道温柔的弧线。她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先画星星。这是最简单，”她的笔尖在纸面打了个转，“也最难的。”

　　窗外，盛夏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两个少女的头靠在一起，发丝在微风中纠缠。一支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画下属于她们的星光。远处，海浪拍打着礁石，潮起潮落，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