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中心的木地板总是散发着消毒水与木质蜡混合的气味。江礼第三次来访时,已经能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准确找到许绾的房间——右转尽头那扇漆成浅蓝色的门,门把手上挂着一个手工制作的星星门牌。
敲门三下,停顿,再两下。这是她们约定的暗号。
门开了一条缝,许绾苍白的脸出现在缝隙中。她的黑眼圈淡了些,但左腕上还缠着崭新的纱布。
“今天感觉怎么样?”江礼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带了杨记的奶黄包,你最爱吃的。”
许绾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三个月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她侧身让江礼进屋,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床头那幅未完成的画上——两个女孩并肩坐在海边,画到一半的朝阳像一颗破碎的蛋黄。
“医生说我下周可以出去写生了。”许绾小口咬着奶黄包,碎屑落在素描本上,“有护工跟着。”
江礼正在翻看她这周的新作,闻言抬起头:“想去哪儿?我陪你。”
“海边。”许绾的指尖轻轻划过画纸,“我们的老地方。”
她的声音很轻,但江礼注意到她说“我们”时,睫毛像受惊的蝴蝶般颤动了一下。这三个月的治疗在许绾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她开始害怕突然的声响,会在人群中不自觉地蜷缩身体,有时半夜惊醒后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但唯一没变的是她画画时的样子——微微蹙眉,下唇无意识地被牙齿轻咬,右手小指外侧永远沾着铅笔灰。
“对了,”江礼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录取通知书。国美,插画系。”
许绾的手指在信封上停留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拆开。当看到那张印着校徽的纸时,她的眼眶突然红了:“真好…你终于…”
“是我们。”江礼纠正道,又从口袋里摸出另一张折得方正的纸,“我查过了,国美有特殊人才通道。你的作品足够申请,只要补上文化课…”
许绾突然剧烈地摇头,把通知书塞回江礼手里:“我不行…那些药…我的记忆还是…”
“可以的。”江礼握住她颤抖的手,“我们还有整个暑假。我帮你补课,就像你当初教我那样。”
许绾望向窗外。七月的阳光把草坪晒得发亮,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年正在树下写生。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的纱布上,那里藏着一条像蜈蚣般狰狞的疤痕——是某次“治疗”后,她在幻觉中试图用美工刀剜掉“被污染”的血管留下的。
“有时候,”她轻声说,“我还是分不清哪些记忆是真的。他们会给我看修改过的照片,告诉我我们之间的事从未发生过…”
江礼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想起上周心理医生说的话:“创伤后应激障碍需要漫长的时间愈合,尤其是经过那种非人道的'治疗'后。”
“这个呢?”江礼突然撩起T恤下摆,露出侧腰上一处月牙形的疤痕,“记得怎么来的吗?”
许绾的瞳孔微微扩大:“去年冬天…你翻墙来给我送姜汤,被铁丝网刮的…”
“还有这个。”江礼又指了指自己左眉上几乎看不见的小疤。
“我们第一次在天台,你非要学我踩栏杆,摔下来磕的…”许绾的声音渐渐有了温度。
江礼笑了,从手机里调出一段视频:“再看看这个。”
画面中的许绾站在艺术节领奖台上,怀里抱着那幅海边日落图,笑容明亮得刺眼。镜头突然转向台下,江礼正拼命鼓掌,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这是…真的?”许绾的指尖触碰屏幕,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千真万确。”江礼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许绾领奖的瞬间,“那天你妈来闹场之前,有十七个同学问你要签名,包括学生会主席。”
许绾的眼泪终于落下,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水光。她伸手抱住江礼,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帮我想起来…帮我把所有的都想起来…”
那天下午,她们并排坐在保护中心的小花园里,一页页翻看许绾的素描本。每一幅画都是一个记忆的锚点,将飘散的过往一点点拉回现实。当夕阳西沉时,许绾已经能完整复述她们初遇那天的场景——江礼如何撞翻她的作业本,如何在图书馆辅导时故意捣乱,又如何在天台上分享耳机听《Clair de Lune》。
“明天开始补课?”临走时,江礼在门口回头问道。
许绾点点头,腕上的纱布在夕阳下泛着橘红色的光:“从函数开始…我好像忘了怎么求导了。”
“没问题,许老师。”江礼行了个夸张的军礼,“不过作为交换,你得教我画人体结构。我的速写作业被教授批了五个问号。”
夏去秋来。当梧桐树开始落叶时,许绾终于搬出了保护中心。医生在她的出院评估表上写道:“PTSD症状明显减轻,认知功能恢复良好,建议继续门诊治疗。”
她的新家在美院附近的一栋小公寓里,是许晴帮忙租的。搬家那天,江礼和父亲一起来帮忙。江海搬着纸箱上楼时,在楼梯转角停下脚步:“许绾,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扁平的木盒,里面装着全套专业级水彩颜料。许绾接过时手都在发抖——这是她曾经在画材店橱窗前驻足良久却不敢奢望的珍宝。
“叔叔…”
“别客气。”江海摆摆手,“江礼这丫头从小到大没对什么事认真过,直到遇见你。”
许绾的卧室墙上贴满了素描,书桌上摆着两个相框:一张是艺术节领奖照片,另一张是江礼的高中毕业照——那个总是吊儿郎当的少女穿着整齐的毕业礼服,却在帽檐上偷偷画了一颗小星星。
开学前一天傍晚,她们又去了那个海堤。初秋的海风带着凉意,许绾裹着江礼的牛仔外套,在速写本上勾线。她的手腕上已经没有纱布,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在夕阳下几乎透明。
“明天就要报道了。”江礼望着海平面说,“紧张吗?”
许绾的笔尖顿了一下:“有一点。”她转向江礼,“如果没有你…”
“嘘。”江礼竖起一根手指,“看那边。”
海天交界处,第一颗星星刚刚亮起,微弱但坚定。
“许绾。”江礼突然正色道,“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许绾合上速写本,封面上画着两个并肩而坐的背影:“若我归来,请以星光相认。”
她们相视而笑。远处,海浪轻拍礁石,如同时间平稳的呼吸。
大学生活比想象中忙碌。江礼的插画课作业永远赶在deadline前最后一刻才交,而许绾则因为出色的素描功底被教授推荐加入了壁画社。她们每周三都会去海边写生,雷打不动——江礼画风景总是过于写实,缺乏想象;许绾的人物速写却太过写意,少了细节。
“你画的我都像抽象派了。”江礼对着许绾上周的作品嘟囔,“我的鼻子哪有这么挺?”
许绾笑着用笔杆轻敲她的额头:“这是艺术加工。”
深秋的某个雨夜,江礼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浑身湿透的许绾站在门口,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牛皮纸袋。
“我做噩梦了。”她的声音发抖,“他们又给我看那些假照片…说你从来不存在…”
江礼把她拉进屋,用毛巾擦干她滴水的发梢。许绾打开纸袋,倒出一堆被雨水浸湿的照片——全是经过PS的,画面中的许绾总是独自一人,身边本该有江礼的位置被拙劣地抹去,留下诡异的空白。
“这些是…”
“我妈寄来的。”许绾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还在那个'治疗中心'工作。”
江礼把照片全部扔进垃圾桶,然后打开手机相册:“看,这才是真的。”
屏幕上是她们在美院门口的合影,两个女孩头靠着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许绾的手指划过照片,突然破涕为笑:“你头上那根呆毛…翘了一整天。”
那一晚,许绾睡在江礼的宿舍床上,两人挤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像两把紧扣的勺子。半夜江礼醒来时,发现许绾正借着手机的光亮画画——画的是睡梦中的江礼,唇角还挂着一点口水印。
“偷画要收费的。”江礼嘟囔道。
许绾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记账上。”
元旦前夕,许绾收到保护中心转来的一个包裹。拆开后,她脸色瞬间煞白——是那本被母亲没收的旧素描本,里面全是她高中时画的江礼。但每一张画像的脸都被黑色马克笔涂掉了,只剩下空洞的轮廓。
江礼看到后,二话不说拉着许绾去了画材店,买下最贵的素描本:“我们再画一本。从今天开始,画到老,画到死,画到没人能涂掉为止。”
那天晚上,许绾在新本子的第一页画下江礼说这句话时的样子——眉头微蹙,眼睛亮得像星星,嘴角却带着痞痞的笑。她在右下角画了两颗相连的小星星,写上日期:2023年1月1日。
寒假回家时,她们在火车站分别。许绾要去B市看姑姑,江礼则被父亲勒令回家过年。月台上,江礼把一条星星手链戴在许绾腕上,正好遮住那道疤:“每天画一颗星星发给我,就当…签到。”
许绾笑着点头,却在火车开动后才发现手链的吊坠里藏着一张纸条:「等春天来了,我们去看樱花吧。这次我不会撞翻你的作业本了。」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许绾摸着腕上的星星,第一次觉得,那些阴霾的记忆终于开始褪色。而前方,春天的第一缕风已经吹散了冬日的最后一粒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