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10

初春的晨光透过纱帘洒进来时，江礼正在收拾许绾的画具。调色盘上干涸的钴蓝色颜料让她动作一顿——那是许绾最后用的颜色，画的是病房窗外的一角晴空。

“今天感觉怎么样？”她转头看向床上的人。许绾靠在摇高的病床上，膝头摊着那本《星河长明》素描本，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三个月前的那场求婚简单得近乎仓促——江礼在医生办公室外突然单膝跪地，用的还是从自动贩卖机买的饮料拉环。

“能帮我拿一下群青吗？”许绾的嗓音比昨日更沙哑，输液管在她手背上蜿蜒如透明的藤蔓，“想画…今天的云。”

江礼从画箱底层找出那管颜料，发现它已经干裂了。她想起去年冬天，许绾还能自己推着轮椅去海边写生时，曾用这支群青画出最接近爱琴海的颜色。

“用我的吧。”她把自己的颜料盒放在床头柜上，顺手拨开许绾额前汗湿的刘海。化疗让那头曾经柔顺的长发变得稀疏枯黄，却意外地卷曲起来，像海藻般缠绕在指间。

许绾的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最终只画下几道浅淡的弧线。“手抖得厉害…”她苦笑着放下笔，指节凸起的弧度像嶙峋的山脉，“帮我把上周画的拿出来好吗？在蓝色文件夹里…”

那是幅未完成的水彩：巴黎的街景，塞纳河上波光粼粼，远处埃菲尔铁塔像一枚银色的针。画面前景空着一大块，像是等着填充什么重要元素。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实地完成它。”江礼把画固定在床头的软木板上，正好挡住心率监测仪，“医生说你各项指标…”

“江礼。”许绾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的瞳孔在晨光中呈现出琥珀色的透明感，像是已经预见了什么，“如果…我是说如果…”

监测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医护人员冲进来时，江礼还保持着被抓住的姿势，许绾的指甲已经陷入她的皮肉，留下五个月牙形的红痕。

“室颤！准备除颤！”

“家属请出去等！”

走廊的长椅上，江礼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痕发呆。那里慢慢渗出血珠，排列成星座般的图案。她突然想起高三那年，许绾第一次在她掌心画星星时，铅笔划过皮肤的触感——轻得像蝴蝶振翅，却留下洗不掉的印记。

主治医生推门出来时，江礼已经知道了答案。医生白大褂上沾着一抹颜料，是许绾最近偏爱的威尼斯红。

“她很平静。”医生说，“最后时刻…她一直在画什么。”

病房里，那本《星河长明》摊开在床单上。最后一页是幅速写：江礼趴在病床边睡着的样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画只完成了一半，铅笔在勾勒到江礼无名指上的银戒时戛然而止，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像是画笔突然坠落的轨迹。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是许绾设定的定时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江礼拿起手机，锁屏还是那年她们在海堤上的合影——暴雨初歇，两个浑身湿透的少女在夕阳下傻笑，许绾的手腕上缠着崭新纱布，却比着胜利的手势。

葬礼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早晨举行。江礼穿着许绾最喜欢的那件深蓝色衬衫，把一盒新买的群青颜料放进棺木。许晴递给她一个小盒子，里面是许绾常年戴着的星星手链——金属吊坠内侧刻着「L♡W」的痕迹已经模糊，显然被摩挲过无数次。

“她十七岁就刻上了。”许晴红着眼眶说，“那时候你们才刚认识…”

墓园里的樱花开了，花瓣混着雨丝落在墓碑上。江礼蹲下身，用铅笔在石碑背面画了一颗小星星，就像多年前许绾教她的那样——先画五个锐角，再轻轻晕染中心。

离开时，她看见许母独自站在远处的梧桐树下。那个曾经强势的女人佝偻得像片枯叶，手里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江礼走过去，发现是许绾高中时画的速写本扉页——被撕毁后又小心翼翼粘好的，上面还能看到透明胶带的痕迹。

“她小时候…”许母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总说要把天上的星星都画下来送人…”

雨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正好照在墓碑前那束白色马蹄莲上。江礼突然想起许绾最后一次清醒时说的话：“你看过《小王子》吗？其实每个离开的人都会变成星星，只是肉眼看不见他们的光芒要等很多年…”

回到巴黎的公寓，江礼在玄关处发现一个包裹。寄件人栏是许绾的主治医师，邮戳日期显示这是在许绾走前一周寄出的。

包裹里是那幅未完成的巴黎街景。现在画面空白处多了一对模糊的身影——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并肩坐在塞纳河畔的长椅上，一个捧着素描本，一个指着远处的铁塔。笔触潦草得像是用尽最后力气画下的，却神奇地让整幅画活了过来。

画框背面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医生工整的字迹：「许小姐坚持要在镇静剂生效前完成这个。她说你知道该把它挂在哪里。」

江礼把画挂在工作室的橱窗正中央。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画作在木地板上投下淡蓝色的光影时，她仿佛又看见17岁的许绾坐在天台的栏杆上，逆光中的轮廓镀着一层金边。

“你知道吗？”江礼对着空气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银戒，“昨晚我梦见你了。你在画星星，画了好多好多…”

窗外，巴黎的天空湛蓝如洗。一架飞机划过天际，留下的尾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极了铅笔在纸上勾勒出的星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