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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们说得是一样的。”
想了一会儿,贤治摇摇头,继续道,“比如,一方面医疗公司在这里偷偷地释放化学肥料,污染了水田也枯死了禾苗,但是至少我们还保下了大半;另一方面,我们及时地检举揭发违规排污的事情,说不定在未来就能促成更好的监察系统······” “所以······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我们谁也无法说服谁——伤害是客观存在的,无论贤治将其视之“辛苦血汗付之一炬”却仍以豁达之心待之,还是我将其看成“区区罚款无法治本”而试图以最为直接的暴戾行为进行威慑,其实本质上都是基于过往而看将来的一体两面,却同样治标不治本。
之后我们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现场对违规排污进行取证之后就回侦探社准备举报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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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侦探社经常负责相关事务的举报事宜、又是这边比较有知名度的会社,回复很快被批了下来。
我们再去田里的时候,田中爷爷正带着其他一起种地的伙计们拎着水管引水冲洗被污染的稻田。
“吉田奶奶!”贤治跟正在给大家分发饭团的满头白发的娇小女人打招呼。
“啊······是贤治啊,”吉田奶奶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眯缝着眼睛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认清楚来人,“来来,尝尝我刚刚做好的饭团。”
听见我们这边动静,正在一旁指挥的田中爷爷抬起头,“来啦!那边怎么说?”
“举报内容已经被证实了,环保局回函说下个月来装水质检测仪。”我接过吉田奶奶递来的饭团,雪白的米粒颗颗饱满,用脆脆的海苔裹住下面部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停散发着被蒸熟之后的米香。“以及过段时间,医药制造公司会把赔款发过来——应该就是田中爷爷那片地方受了灾吧?”
“是啊,还好范围不算太大,其他人的地方也没伤到。”
“幸亏发现得早啊。”
意料之外的是,田中爷爷看起来挺高兴的——不是因为“知道有不少赔偿金”的缘故。
他带着我们来到原本被污染得最为严重的那片水域,岸边依旧留存着满载盛着黑色化学废料的铁皮桶的卡车的车辙印记,但原本盘踞在水中的黑色污浊早已在反复冲洗后彻底销声匿迹,阳光照射下只有浮光跃金,而非污垢油脂折射出的诡异虹彩。
“你看,被污染的地方居然也能长出点玩意儿来。”
田中爷爷笑得见牙不见眼,眼角的皱纹堆得像稻叶的脉络。
顺着他的手指过去,几缕新生的绿意猝不及防撞入我的眼中——不是禾苗,而是另一种植物。
像一柄小伞一样,不算很长的茎杆托举着不算小的叶片,边缘像是受不住力一般稍稍下垂,在那边密密匝匝地长了一片。
“这是什么?”我没见过这种植物。
“野茨菇欸。”贤治蹲下来轻轻碰了碰茨菇的叶片,看着它落下几滴露水,“长得好快!以前都没见到它呢。”
“也是蛮神奇的。”田中爷爷说,“虽然发现污染之后死了一片水稻确实蛮伤心,但是没想到被富营养化的水源正好能让这家伙疯长——也算是误打误撞的好事一桩吧!”
——有时候塌方也好、暴雨如注也好,很容易让人感觉糟糕的事情一直在持续。······其实,好的事情,不好的事情合在一起才是生活。
贤治说过的话突然在我脑海中响起。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你说过······有好的事情和不好的事情,合在一起才是生活。”
回程的时候,我突然开口。
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这一茬,贤治微微偏过头来,“嗯?”
“我今天好像有点明白了。”我嗫嚅着,“······虽然被污染之后水源有些富营养化,但是能长出野茨菇······虽然我还是觉得伤害已经发生了,有些东西可能确实需要比较激进的方式才可能一定程度上杜绝后患,但是、但是······”
“但是偶尔伤口上也能开出花。”贤治笑着接上话来,“可能,生命就是这样吧。”
可能就是这样吧。
我们沿着田埂慢慢往回走,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脚下的泥土还带着正午后尚未散去的余温,偶尔能踩到几颗被晒得发烫的小石子。
"其实我昨天去看了下游的那片湿地,"贤治突然说,"你猜怎么着?去年排污最严重的那段河道,现在成了白鹭的窝。"他弯腰捡起一根被风吹断的稻穗,在手里转着玩,"环保局的人说,因为富营养化,那里长出了特殊的水藻,正好是候鸟最喜欢的食物。"
"所以......"我踢飞一颗小石子,"我们是不是该感谢那些工厂?"
贤治笑起来,笑声惊动了叽叽喳喳挤在电线上歇脚的燕子。
"感谢倒不必,"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但至少现在能明白了,就算是最糟糕的事情里......"
"也能找到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我接过他的话。
晚风带着新稻的清香和远处炊烟的气息,轻轻拂过我们的脸颊,像某种温和的安抚。
天边的云霞渐渐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