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
幽深的地下甬道如同巨兽的肠道,在沉沉的黑暗中无限延伸。空气凝滞,弥漫着千年石髓的冰冷、泥土的腥腐,以及一种……属于死亡本身的、永恒的沉寂。脚步声空洞地回响,每一次落下都仿佛踏在累累白骨之上,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
墨连城独自一人行走在绝对的黑暗里。
没有火把。
没有随从。
只有他,和他怀中那个冰冷的、被明黄锦缎层层包裹的、如同巨大茧蛹般的物体。
玄色的龙袍早已被尘土和某种粘稠的、暗紫色的污渍浸染得看不出本色。袍摆拖曳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步伐沉重而缓慢,如同背负着一座无形的、由绝望和疯狂铸成的山岳。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死寂的苍白。眉宇间所有的帝王威仪、所有的暴戾愤怒,都如同被彻底抽干碾碎,只余下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那双曾经深邃如渊的眼眸,此刻深陷在浓重的阴影里,瞳孔深处是一片冻结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是被彻底掏空后的绝望荒原,连愤怒都已燃尽的……绝对死寂。
他的手臂,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死死箍着怀中那个冰冷的“茧蛹”。锦缎的缝隙间,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甜腻腐朽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顽强地渗透出来,缠绕在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里。
小檀。
他的小檀。
他倾尽所有、用尽手段、甚至不惜刮骨剜毒……也未能留住的小檀。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在死寂的脑海中闪现,都带来一阵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他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茧蛹”抱得更紧,冰冷的锦缎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胸膛,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温度。
甬道前方,是无尽的黑暗。
只有他的脚步声,单调、沉重、空洞,如同送葬的丧钟,一下下敲击着这死寂的墓道。
不知走了多久。
也许是一个时辰。
也许是永恒。
甬道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扇巨大的、由整块墨玉雕琢而成的墓门。门扉紧闭,上面雕刻着蟠龙云海,在绝对的黑暗中散发着一种内敛的、冰冷的幽光,如同巨兽沉睡的眼睑。
墨连城在墓门前停下脚步。
他缓缓抬起头,死寂的目光落在紧闭的墨玉巨门上。那目光里没有敬畏,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专注。如同一个即将执行最终仪式的祭司。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将怀中冰冷的“茧蛹”放在冰冷的地面上。动作轻柔得如同放置一件稀世易碎的琉璃。锦缎包裹的轮廓在黑暗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然后,他直起身。
双手缓缓抬起,按在了冰冷刺骨的墨玉门扉之上。
掌心下,是坚硬、冰冷、仿佛亘古不变的玉石。一股沛然莫御的内力,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从他早已枯竭的经脉深处疯狂涌出!汇聚于双掌!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猛然炸裂在死寂的皇陵甬道之中!
巨大的墨玉墓门应声向内洞开!
沉重的门轴碾轧着石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冰冷的、混合着陈年香料和死亡腐朽的气息,如同尘封千年的墓穴被骤然撬开,猛地从门内汹涌而出!
墨连城收回手掌,看也未看那洞开的墓门。他重新弯下腰,动作僵硬而专注,小心翼翼地抱起地上那个冰冷的“茧蛹”,如同抱着自己已然死去的心脏,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沉重地……踏入了那象征着东岳历代帝王最终归宿的、永恒的黑暗墓室。
墓室内,死寂无声。
巨大的空间被绝对的黑暗吞噬。
唯有墨连城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穹顶下空洞地回响。
他凭着记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朝着墓室最深处、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巨大棺椁所在的高台走去。
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冰冷的石壁间无声地凝视着他这个闯入者。历代帝王的魂灵仿佛在无声地咆哮、质问。但他置若罔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冰冷的“茧蛹”,和前方那未知的、散发着死亡甜腻的……终点。
……
寒水牢。
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滋……滋……”
粘腻的吮吸声如同恶魔的低语,在冰冷浑浊的水底幽幽回荡,是这片死域唯一的“生命”迹象。
阿阮(曲香檀)——或者说,那具沉在寒潭淤泥中、被铁镣锁死的残破躯壳——早已失去了“人”的形态。她如同被遗忘在冥河底部的、被剧毒彻底侵蚀的礁石,无声无息地嵌在冰冷的黑暗里。
湿透的乱发如同腐烂的海藻,缠绕在焦黑龟裂、非人的肢体上。破败的衣物早已被毒液和污水腐蚀殆尽,露出下面更加恐怖的景象——
左侧身躯,从肩头到心口,再到腰腹,已然彻底“异化”!
森白的骨骼被深紫色的、如同活体脉络般的毒纹深深嵌入!那毒纹在绝对的黑暗中,幽幽散发着冰冷邪恶的微光,如同地狱深渊的烙印!附着在骨骼上的皮肉,呈现出一种焦黑、干瘪、如同冷却熔岩般的棱角状!边缘龟裂,流淌着粘稠如膏、深紫色的、散发着浓烈甜腻腐朽气息的毒液!
而这一切的核心,是左肩上那个搏动着的、深紫色的、如同活物心脏般的巨大毒囊!它如同一个邪恶的母巢,深紫色的粘稠毒液正是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渗出、流淌、侵蚀着周围的一切!
右侧身躯,相对“完好”,但也仅剩下惨白、枯槁、被污水泡得发白发皱的皮肉,紧贴着同样枯瘦的骨骼。深陷的眼窝空洞地大睁着,瞳孔深处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凝固的、令人心悸的……虚无。嘴唇微微张开,任由冰冷的污水和那致命的毒瘴无声地灌入。
生与死。
人与非人。
在这具躯体上,被那沸腾的毒液强行撕裂、糅合、凝固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共生状态!
“滋……滋……”
毒囊有力的搏动带动着粘稠的毒液在冰冷的污水中微微荡漾。
几条深紫色的、如同活物触须般的毒纹,正从那搏动的毒囊核心延伸出来,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相对“完好”的右侧身躯蔓延!如同贪婪的藤蔓,试图将最后一点残存的“人”的部分也彻底吞噬、同化!
突然!
“轰隆——!!!”
一声极其沉闷、极其遥远、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动,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岩石和水层,猛地传入了这永恒的寒潭水底!
那震动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共鸣频率!
水底,那团深紫色的、搏动着的巨大毒囊,在感受到这微弱震动的刹那——
“嗡——!”
猛地剧烈一颤!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它搏动的频率骤然加快!变得更加狂暴!更加有力!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霸道的冰冷甜腻腐朽气息,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毒龙,猛地从毒囊深处爆发出来!瞬间搅动了整个水潭!
粘稠的深紫色毒液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
那几条正在向右侧身躯蔓延的深紫色毒纹,如同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瞬间绷紧!如同毒蛇般猛地向前窜出一大截!更深地扎入了右侧惨白的皮肉之中!
阿阮(曲香檀)那如同死物般的右侧身躯,在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毒纹的疯狂侵蚀下,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凝固的虚无深处,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掠过一丝破碎的光影碎片……
栖凤殿……龙椅……凝固的绝望……
皇陵……墨玉巨门……洞开的黑暗……
冰冷……冰冷的锦缎……包裹着……
“嗬……”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破碎的抽气声,从她微微张开的唇缝间挤出,瞬间被翻腾的毒液和污水吞噬。
……
栖凤殿。
巨大的殿宇被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浓重的药味混合着冰冷的血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上。暖炉早已熄灭,残余的灰烬散发着冰冷的死气。低垂的暖金色帘幔如同巨大的裹尸布,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
龙榻上。
曲小檀的遗体静静地躺在早已被污血浸透的明黄锦被中。她的面容经过宫人小心翼翼的清理,依旧苍白透明,如同最上等的薄瓷。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唯有唇角那丝凝固的暗红血线,如同一个永恒的、不祥的句点。
她被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华美异常的皇后宫装,金线刺绣,珠玉点缀,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微弱而冰冷的光泽。仿佛只是沉沉睡去,下一刻便会醒来。
碧珠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跪在榻边冰冷的地砖上。眼睛红肿如桃,早已流干了泪水,只剩下两个深陷的空洞。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早已冰冷的湿帕,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曲小檀那只同样冰冷僵直、放在锦被外的手。动作机械而麻木。
死寂。
唯有那细微的、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如同亡者的低语。
突然!
碧珠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
她那空洞的眼睛骤然瞪大!死死盯住曲小檀那只被她握在手中的、冰冷的手!
在那苍白透明的手背上!
靠近腕骨的位置!
一点极其细微的、近乎融入肌肤的……淡紫色!
如同被一滴无形的、冰冷的毒泪晕染开来!
正在极其缓慢地……浮现!
那淡紫色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感!
碧珠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缩回了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点正在缓慢浮现的淡紫,瞳孔因为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而骤然收缩!
“不……不可能……”破碎的、如同梦呓般的音节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
那点淡紫色,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碧珠惊恐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加深!蔓延!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却扭曲诡异的……符文雏形!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冰冷甜腻的腐朽气息,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渗出的寒气,丝丝缕缕地……从曲小檀冰冷的躯体上……弥漫开来!
碧珠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狠狠勒紧!
她猛地抬起头!
布满惊骇与绝望的目光,穿透低垂的帘幔,穿透巨大的殿宇,死死钉向皇宫西北角——
钉向那片沉睡着历代帝王的、此刻正被黑暗与疯狂吞噬的……
皇陵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