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那个夏天，谢清宴拖着一个笨重的行李箱，站在渡轮甲板上，看着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城市在视线里渐渐模糊。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吹乱了她齐肩的黑发，也吹散了她眼角偷偷滑落的泪水。
"小宴，快进来，外面太阳太毒了。"妈妈在船舱门口招手，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
谢清宴抿着嘴，拖着箱子慢慢挪进船舱。她不想说话，从得知中考成绩那天起，她就几乎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差三分，仅仅差三分，她就能留在城里最好的高中，和初中同学们继续做校友。可现在，她不得不跟着父母来到这个听都没听过的小岛。
"海风岛其实很美的，你一定会喜欢。"爸爸试图活跃气氛，"那里有全东海最漂亮的海滩，还有最新鲜的海鲜。"
谢清宴把脸转向舷窗，假装没听见。窗外，蔚蓝的海面泛着粼粼波光，几只海鸥追逐着渡轮飞翔。这本该是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但在她眼中，却像是无边无际的牢笼。
渡轮靠岸时，谢清宴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即将成为她新家的地方。码头不大，但热闹非凡，皮肤黝黑的渔民们吆喝着搬运渔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和海盐的气息。她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把防晒衣的领子又拉高了些。
"谢工！这边！"一个晒得通红的中年男人朝他们挥手。
爸爸笑着迎上去："老林，麻烦你来接我们了。"
"应该的应该的。"被称作老林的男人爽朗地笑着，露出一排被槟榔染红的牙齿，目光转向谢清宴，"这就是闺女吧？长得真白净！"
谢清宴感到一阵不自在，她讨厌被人这样直勾勾地打量。妈妈赶紧推了推她的后背："小宴，叫林叔叔。"
"林叔叔好。"她小声嘟囔，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老林不以为意，热情地帮他们搬行李："走走走，先送你们回宿舍。岛上条件比不得城里，但该有的都有。"
所谓的宿舍其实是岛上海洋研究所的职工家属楼，一栋灰白色的三层小楼，墙面被海风侵蚀得斑驳陆离。他们的家在二楼，两室一厅，家具简单但还算整洁。谢清宴站在分配给自己的小房间里，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几棵歪脖子椰树，远处一望无际的大海，还有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其他小岛轮廓。
"明天我带你去学校报到。"妈妈一边帮她铺床一边说，"海风中学虽然不大，但教学质量不错，去年还有学生考上重点大学呢。"
谢清宴默默地点点头，从行李箱里取出自己最喜欢的小说《小王子》，紧紧抱在胸前。这本书她已经读过无数遍，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会翻开那些熟悉的页面，仿佛这样就能回到熟悉的过去。
第二天早晨，谢清宴被刺眼的阳光惊醒。她忘了拉窗帘，六点多的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进房间。她慢吞吞地起床洗漱，换上前一天妈妈特意买来的新校服——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衫和深蓝色百褶裙。
"多吃点，第一天上学要精神些。"妈妈把一碗冒着热气的海鲜面推到她面前。
谢清宴勉强吃了几口，鲜美的汤底和弹牙的面条其实很可口，但她实在没有胃口。临出门前，她偷偷往书包里塞了一瓶防晒霜和一把折叠伞。
海风中学距离家属区只有十五分钟步行路程。一路上，谢清宴注意到几乎所有路人的皮肤都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古铜色，就连和她擦肩而过的学生们也不例外。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白皙的手臂，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掉进乌鸦群的白鸽。
"到了。"妈妈在一栋米黄色的教学楼前停下，"我已经和班主任李老师联系过了，她会在办公室等你。"
李老师是个四十出头的女性，皮肤同样晒得黝黑，但笑容温和："欢迎来到海风中学，谢清宴同学。我看过你的成绩单，除了数学稍弱，其他科目都很优秀。"
谢清宴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别紧张，"李老师拍拍她的肩膀，"我们班同学都很友好。对了，你从城里来，可能不习惯岛上的阳光，记得多喝水，小心别中暑。"
当李老师带着谢清宴走进九年级二班教室时，原本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她。谢清宴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同学们，这是新转学来的谢清宴同学，从今天起就是我们二班的一员了。"李老师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希望大家多帮助新同学尽快适应。"
谢清宴站在讲台旁，感觉汗水正顺着后背往下流。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她好白啊，像没晒过太阳一样。"
"外地来的吧？说话声音好小。"
"城里人都这么娇气吗？"
每一句议论都像针一样刺在谢清宴心上。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氛围。
"喂，新同学！坐我旁边吧！"
谢清宴抬起头，看见教室中间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正朝她用力挥手。女生有着岛上居民典型的深肤色，但笑容灿烂得像是能驱散所有阴霾。
"那是符望舒，"李老师小声告诉她，"去吧，她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
谢清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快步走向那个空座位。当她走近时，符望舒已经主动帮她拉开了椅子。
"我叫符望舒，"女生凑过来小声说，"你可以叫我望舒或者小符。别理那些人，他们只是好奇而已。"
谢清宴轻轻点头："谢谢，我是谢清宴。"
"你的名字真好听，"符望舒眼睛亮晶晶的，"像小说里的女主角！"
第一节课是数学，谢清宴最不擅长的科目。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听讲，但陌生的环境和此起彼伏的蝉鸣让她难以专注。课间时，几个女生围了过来。
"你从哪个城市来的？"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生问。
"为什么转学来我们这种小地方？"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接话。
"你的皮肤怎么这么白？用什么护肤品啊？"
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来，谢清宴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符望舒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挡在她前面。
"喂，你们查户口啊？"符望舒双手叉腰，"新同学刚来，让人家喘口气行不行？"
麻花辫女生撇撇嘴："问问而已，这么护着干嘛？"
"滚蛋！"符望舒作势要打，几个女生嬉笑着散开了。她转回头，对谢清宴眨眨眼："别在意，她们就是爱八卦。走，我带你去熟悉下校园。"
接下来的课间，符望舒真的拉着谢清宴逛遍了整个学校——教学楼、实验室、操场、食堂，甚至秘密地带她去了天台。
"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符望舒神秘地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上来吹吹风，什么烦恼都没了。"
从高处俯瞰，整个海风岛尽收眼底。碧蓝的海水环绕着小岛，白色的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礁石，远处几艘渔船点缀在海天之间。谢清宴深吸一口气，咸湿的海风灌入肺部，莫名让她感到一丝平静。
"怎么样，漂亮吧？"符望舒靠在栏杆上，海风吹起她的马尾辫，"我刚转学来时也经常想家，后来发现这里的风景比城里美多了。"
谢清宴惊讶地看着她："你也是转学生？"
"嗯，去年从临岛搬来的，"符望舒做了个鬼脸，"不过我可没你这么白，晒两天就黑成炭了。"
谢清宴忍不住笑了，这是她来到岛上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午餐时间，符望舒坚持要带谢清宴去尝尝食堂的招牌海鲜炒饭。
"保证比你吃过的任何炒饭都好吃，"她信誓旦旦地说，"王阿姨的独家秘方，连岛外的游客都专程来吃呢。"
食堂里人声鼎沸，谢清宴局促地跟在符望舒身后，看着她熟练地和打饭阿姨打招呼，要了两份加量版的海鲜炒饭。
"给，尝尝，"符望舒把其中一盘推到谢清宴面前，"小心烫。"
金黄的米饭上铺满了虾仁、鱿鱼和贝类，香气扑鼻。谢清宴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鲜美的滋味立刻在舌尖绽放。
"好吃吗？"符望舒期待地问。
谢清宴点点头："真的很好吃。"
"我就说吧！"符望舒得意地笑了，"对了，下午放学后我带你去岛上最好吃的冰店，他们家的椰子冰绝了！"
看着符望舒眉飞色舞的样子，谢清宴突然觉得，也许在这个陌生的小岛上，她真的能交到朋友。阳光透过食堂的窗户洒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谢清宴第一次感到，海风岛的阳光，似乎没那么刺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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