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里东君在一片刺骨的寒意中睁开眼时，鼻尖萦绕的是青苍山特有的冷梅香。

他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寒潭边的青石上，身上那件被剑气划破的月白长衫还在滴水，腰间的听雨剑穗缠着几根湿漉漉的水草。对岸的桃林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被山风卷着落入潭中，漾起圈圈涟漪——这是他十六岁那年，和叶鼎之偷溜下山闯祸后，被师父罚在寒潭思过的场景。

不是临死前那片吞噬一切的血色深渊，没有叶鼎之倒在他怀里时逐渐冰冷的体温，更没有那句被血沫堵在喉咙里，到死都没能说出口的话。

“我……回来了？”百里东君抚上胸口，那里没有贯穿伤留下的狰狞疤痕，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他低头看向水中倒影，少年人的面容尚带着未脱的稚气，剑眉星目间满是桀骜，唯独眼底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痛。

“百里！你又偷懒！”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点清冽的少年气，像山涧冰泉叮咚落地。百里东君浑身一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过身，撞进一双清澈如洗的杏眼。

叶鼎之站在桃树下，青衫被山风掀起一角，怀里抱着两坛新开封的青梅酿。阳光透过花瓣落在他发梢，染得那缕垂在额前的碎发都泛着浅金色，见百里东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耳根微微泛红，把酒坛往石桌上一放：“师父说你要是再偷懒，就罚你抄一百遍剑法心经。”

前世的这个时候，百里东君大概会跳起来抢过酒坛，骂叶鼎之是师父派来的小奸细，然后两人抱着酒坛躲在桃林深处，一边偷喝一边畅想未来要去闯哪片江湖。

可此刻，百里东君看着他泛红的耳根，看着他指尖无意识摩挲酒坛封泥的小动作，看着他那双总是看似平静、实则藏着万千星辰的眼睛，喉咙突然哽得发疼。

他想起最后那一战，叶鼎之替他挡下致命一击时，也是这样红着眼眶，却笑着说“百里，你要好好活着”；想起无数个寒夜，叶鼎之悄悄往他炉子里添的炭火；想起每次他闯祸被师父罚，叶鼎之总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他最爱吃的桂花糕……那些被他当作“兄弟情义”的细枝末节，此刻在重生的目光里，突然显露出截然不同的意味。

“你盯着我做什么？”叶鼎之被他看得不自在，伸手想推他一把，却被百里东君猛地攥住手腕。

少年的手腕纤细，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温热的脉搏。百里东君的指腹带着寒潭的凉意，触得叶鼎之轻轻瑟缩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百、百里？”

“没什么。”百里东君猛地回神，慌忙松开手，指尖却像被烫过一样发麻。他转身去拿酒坛，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却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这声叹息像羽毛搔过心尖，让百里东君的动作顿住了。

前世他怎么就没听见呢？

他怎么就没发现，叶鼎之每次看他练剑时，目光从来不在剑招上；怎么就没发现，叶鼎之总把最好的那坛酒留给他，自己喝着寡淡的水；怎么就没发现，江湖人都说“青苍山双璧，百里东君张扬，叶鼎之温润”，可叶鼎之的温润，从来只给了他一个人。

“喂，”百里东君扯开酒坛泥封，浓郁的酒香漫出来，他仰头灌了一大口，任由酒液顺着脖颈淌进衣襟，“下个月的武林大会，你跟我一起去。”

叶鼎之正在摆弄剑穗的手顿住了：“师父说我剑法还不够……”

“我说够了就够了。”百里东君打断他，语气带着惯有的霸道，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放软，“到时候带你去看江南的桃花，比咱们青苍山的好看十倍。”

叶鼎之抬起头，阳光正好落在他眼里，漾起细碎的光。他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瞬间融化了百里东君心中积压的万千冰雪。

这一世，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叶鼎之。

这一世，他要把那些错过的、忽略的，通通都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