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只能将玫瑰藏于身后。”
那是一年七夕。
“七夕节是每年七月初七,传说中这一天被王母娘娘阻隔在天河两界的牛郎和织女会在喜鹊桥上相聚,一年一次。因此也被称为情人相聚的日子。”
这是师青玄有一次下凡玩儿,在凡间话本上看到的形容。天上当然是没有鹊桥的了,他这一天还专门起了个大早,在仙京蹲守了一天,结果耐不住性子去人间玩了。想来鹊桥肯定很宏伟,需要成千上百只喜鹊,喜鹊们应该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忙活了,但这几天仙京一只喜鹊也没有,好吧,神话虽然是神话,但他也可以向往向往,毕竟是情人相聚的日子,人间应该很热闹。
师青玄一跃而下,来到了一处繁华的城市里。现在他的装扮在人间看来,应该是个仙风道骨的公子,于是他努力把拂尘甩的看起来有那么一回事的感觉,然后兴高采烈地去一探究竟了。
这座城市不大,却很具有烟火气息,盛夏里的繁花盛开,师青玄走在一座别致的石拱桥上,下面是一池清澈的湖水,折射出天光的褶皱,弄得里面几尾锦鲤浑身发光。池塘里开满了荷花,花瓣粉嫩地半开半合,荷叶托着荷花,漂浮在湖水上悠悠荡荡。凡间生活天天都很热闹,不像仙京那么冷清,大家都在镇守彼此的地盘,灵文殿天天公务堆积如山,根本没人陪他玩儿。这里不一样,有赶集的商贩,有执卷科考的青年,有年幼的孩子跑跑跳跳地绕在他的身边,这里的姑娘说话声音都柔柔的,带着一种特别的腔调,这或许是这里的乡音,他听得也稀奇。
后来师青玄打听到,这里名叫苏州,因温柔水乡得名。难怪这里这么多湖,师青玄高兴地想。
既然出来了,就去民间的酒坊看看吧,七夕节嘛,他虽然不能和情人相聚,但能看到别人相聚的幸福也是好事,值得庆祝。这么在心里找了一个好借口说服自己,师青玄推开木门,进了一家酒楼。
师青玄修的道法无须忌酒,所以他每次下凡玩儿,高兴了总会喝喝凡间的酒。想当年还是“少君倾酒”这一桩美谈佳话时他飞的升,所以他肯定是和酒有缘的。
“老板,你们这里有哪些好酒卖?”师青玄挂着一身丁零当啷响的法宝首饰,以一副一看就很阔气的样子巴结老板。这里的老板是一位豪爽的中年男人,他一看,就热情地回答:“这位公子,咱家可就是以好酒闻名的!你要醇厚甘烈的,有一种是苏州的特产,叫天子笑,听说过没有?你要其他的也有,今天是七夕,这位公子可是和哪家姑娘赴了约来这儿的?”
师青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并非如此,我只收一个人来的。”
看老板的眼神,好像一下子特别能理解他:“哎……这位公子,咱们有缘,我也是单身。想来这七夕佳节,受苦的可是咱们啊!”
师青玄并不觉得有多受苦,但还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就给我来一壶天子笑吧。”
“好嘞,四文钱一壶,请。”
师青玄付了钱,坐在座位上等上酒的时候,他好像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冷若冰霜的白衣男子颇为雅正,用一根丝带系着另一个黑衣男子的手腕。想来这也是七夕节的情侣,师青玄笑着想。不过自己今天来,显得倒像是在借酒消愁自己单身的烦恼的,而实际上他并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他有哥哥宠他,天天游山玩水结交朋友,过得很开心。
天子笑不愧是苏州名酒,确实和别的地方的酒都不太一样,有一种辛辣的甜味,真的像那位老板形容的那样好喝。不过他一开心,没控制好量,好像喝多了……喝的时候不觉得,喝着喝着,就醉得一塌糊涂,半睡半醒间,视线开始朦胧不清起来。
贺玄原本在这一带奉帝君指令,为了伪装的更像一点,低调地来解决一桩祈福。解决完了之后,看着天色不早,想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就推门而入了这家酒馆。
里面的放声大笑,酒杯叮当,大醉酩酊的人说着梦话,所有的声音鱼龙混杂,而贺玄恍若未闻。
他偏生看见了走廊包厢里的师青玄。
青衣男子半梦中侧躺在塌上,层层衣袖铺散开来,像莲花池里的水。露出的小臂和脖颈端的是一身羊脂玉一般的好皮肉,在微微的月色之下白的朦胧。修长白腻的手指触着池边昙花雪白柔软的花瓣,一手拿着漆黑如玉的酒壶,拂尘搭在胸前,桌上放着摊开的风师扇。闭上眼的睡颜很乖巧,也很漂亮,修长浓黑的睫毛帘子不安地扑簌扇动,像蝶翼一般脆弱。如梦似幻,天真漫烂,又倾国倾城。
他好像看了一眼,就再不能移开。
不对,他在想什么呢?那可是他要复仇的对象,偷了他的命的仇人……他的目光落在那把风师扇上。
七夕佳节,万籁俱寂。月色如水,他好像看到了一场不真切的梦影。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而在师青玄眼中,他和地师明仪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一次赶往仙京议事的路上。
师青玄跟在水师无渡后面,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风师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忽然,他眼睛一亮。
就在和他错肩而过的路上,有一位一身黑衣的神官。骨相俊美,面色苍白,双目狭长,黑发如瀑。真帅!师青玄像捡到了宝一样,赶紧往前跑了几步,拦住了往前走的贺玄。
“这位道友,你长得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能做朋友吗?”
贺玄躲闪着师青玄明亮地目光,冷淡地回答:“地师明仪,不能。”
“是嘛?你就是地师啊!”师青玄好像根本没听见后面的两个字,权当他是在害羞,然后神采飞扬地一把打开折扇,露出毛笔写的“风”字,自来熟地自我介绍,“我是风师青玄,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明兄!”
贺玄依旧是冷冷地回答:“我不想和你做朋友。让开。”
“啊?”师青玄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兴致有些低落,“为什么啊?明兄,我这么好,你怎么就不想和我做朋友了呢?”
贺玄顿了顿,淡淡道:“让开。”
师青玄刚想让开,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啪”地一声合上风师扇,光明正大地拦在了贺玄身前,贺玄往右他也往右,贺玄往左他也往左,总之就是顶在前面,不让他过去。“你不和本风师做朋友,我就拦着你,不让你走了!”
贺玄:“……”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复仇对象主动来巴结自己。
坏消息:这个复仇对象怕不是个傻子。
他实在不想这么幼稚,又被迫无奈,只好匆忙之人中点头答应了下来。直到师青玄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他才忽然发现,自己脸上有点发热。
好吧好吧,一定是他堂堂绝境鬼王,要陪一个小朋友在大庭广众之下玩这么幼稚的游戏,脸都没了。
其实贺玄知道,从那次偷偷看到师青玄醉酒开始,他对师青玄根本就是毫无底线。
只要他一笑,露出眼里的光,拉着他的手说:“明兄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似乎就根本拿他没办法,总是明明决定好,这次一定不陪这家伙丢脸了,结果心软得一塌糊涂。
或许两人之间隔跨着的尸体与鲜血让这一切不能单纯澄澈,不能清清白白。贺玄有时候看着师青玄意气风发的眉眼,表面上说着嫌弃的话,心里却想着,若是他能一生这样,以报仇的名义蛰伏在师青玄身边就好了。
然后他会猛地否定自己,怎么会这样想?他可是为了报仇而来的,是因为师青玄盗了他本该有的命,占了他的格,他才会满腔学识屡屡落榜,一家人被迫害至死,才会在地牢里的涎水与阴湿之中度过他悲惨莫名的前生。而师青玄却天之骄子,明明占了他本该有的一切,却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本该恨他的,贺玄想,若是那一次自己没有在七夕节疲累之后留宿那一家酒馆,没有在人海泱泱中与醉酒的师青玄错肩而过,若是他没有多想,是不是他还会抱着单纯的恨意,不会参杂了别的太多情愫?
贺玄知道,纵使那一次他没有偷偷无意之间瞥见师青玄青丝衣襟微微开敞下光滑奶白的锁骨,他也再不会想想象中的那样愤恨师青玄了。
隔着他们的是骨骼深处的血海深仇,他洗不掉,忘不了,但他也没有办法恨着师青玄,这样两极横跳的复杂是让人最难以忍受的。
如果可以,他希望师青玄一生天真烂漫、意气风发。他不希望占了他命格的那个人是师青玄,他宁愿他们曾经没有这么丝丝缕缕的羁绊缠绕。
他希望他们是陌生的两个人,然后,他就能好好地去恨篡夺他命运的那个人,好好地保护师青玄。也许他还会帮助自己复仇,像以往那样站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打抱不平。
可是不行。他,和师青玄都没法忽视他们俩中间隔着的四条人命,那都是他们的骨肉至亲,比他们自己的死亡要更加痛苦。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如果他们之间永远停留在了那年的七夕,直至永恒,或许,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永远在一起。那时的贺玄想,他们之间似乎只能这样,他退后不了,也往前不下。
他只能将玫瑰藏于身后。那是唯一没有染血的花瓣,那是唯一不变质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