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往后采莲蓬，别赶着露水最重的时候去。”

仙京的晨钟刚刚响过第三声，淡青色的天光才漫过云海，师青玄就轻手轻脚地翻进了地师府的偏院。他怀里抱着的莲蓬还沾着瑶池的露水，有几滴正顺着他浅青色的袖口往下滑，在石砖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明兄肯定又在厨房..."他踮着脚穿过回廊，晨风吹起他束得松散的发尾。前日贺玄随口提了句鲜莲子煮粥最是清甜，他便记在了心里，天不亮就去瑶池边上偷摘——当然，看守莲池的小仙童早就习惯了他这番做派，只假装没看见，由着他挑最饱满的几支折了去。

后院的小厨房飘着袅袅炊烟，竹门半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师青玄用脚尖轻轻抵开门缝，恰好看见贺玄背对着门口在灶前忙碌的身影。那人只穿着素白中衣，腰间松松系着条墨色衣带，未束的长发如泼墨般垂落腰间，发尾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明兄！"师青玄突然推开门，怀里的莲蓬哗啦啦掉了几颗在地上，"看我带什么来——”

贺玄猛地转身，手中的青瓷勺"当"地掉进砂锅里。晨光透过窗纸斑驳地落在他身上，师青玄这才发现他中衣的领口松开了两寸，露出一段如玉的锁骨，上面还沾着些细小的水珠，大约是蒸汽凝结的痕迹。

"你..."贺玄下意识拢了拢衣襟，目光落在滚到脚边的莲蓬上，"天没亮就去摘这个？"

师青玄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见过贺玄朝服肃整的威严模样，见过他战甲加身的凛冽姿态，却从未见过这般居家的随意。灶上的热气熏得那人眼尾微微泛红，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凌厉，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柔软来。

"昨、昨天你说想吃..."师青玄蹲下去捡莲蓬，借此掩饰自己发烫的耳根，"我特意挑了最大最嫩的..."

贺玄接过他递来的莲蓬，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那触感像带着电流，激得师青玄差点跳起来。

"瑶池的莲子太老。"贺玄剥开一颗青翠的莲蓬，露出里面雪白的莲子，"仙气太足，煮粥反倒失了鲜甜。"

师青玄眼巴巴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捻开莲衣，忽然福至心灵："那我们去凡间采新鲜的？现在就走！杭州西湖的荷塘——"

"卯时三刻要参加朝会。"贺玄打断他，却见他瞬间垮下来的表情，顿了顿又道，"不过若是现在出发，赶在卯时前回来..."

"来得及！"师青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触到肌肤才惊觉失礼，却舍不得松开，"我、我去牵云驹！"

贺玄看着他慌慌张张跑出去的背影，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握住过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取挂在屏风上的外袍，却没注意到自己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

……

杭州城的早市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青石板路上蒸腾着各色食物的香气，卖馄饨的挑子前排着长队，炸油条的锅里翻滚着金黄的波浪。师青玄左手举着串鲜红的糖葫芦，右手紧紧攥着贺玄的袖角，生怕被人群冲散。

"明兄你尝尝！"他把啃了一半的糖葫芦举到贺玄面前，糖衣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这家的糖熬得特别脆..."

贺玄皱眉看着沾着口水的糖球，正要拒绝，却见师青玄突然眼睛一亮，拽着他就往前冲："糖画！是画人像的糖画！"

摊子前围着一圈孩童，老师傅手持铜勺，手腕轻转间就能在光洁的石板上浇出栩栩如生的图案。师青玄挤进人群，从荷包里倒出一把铜钱："老伯，画两个！要像我们这样的！"

老师傅眯着眼打量他们："两位公子是要分开画，还是画在一处？"

"画在一处！"师青玄不假思索地答道，说完才意识到不妥，偷眼去瞄贺玄的反应。出乎意料，那人只是微微别过脸去，耳尖却悄悄红了。

铜勺里的糖浆如金线流淌，老师傅手腕翻飞，先勾勒出高个男子的轮廓——宽肩窄腰，衣袂飘飘，连贺玄眉宇间的冷峻都刻画得惟妙惟肖。接着又画出另一个活泼些的身影，两个小人儿的手腕处用一道糖丝相连，仿佛正牵着手。

"给，小心拿。"老师傅用竹签将糖画挑起，阳光下透明的糖人晶莹剔透，连衣褶都清晰可见。

师青玄接过糖画，惊喜地发现两个小糖人连神态都像极了他们——一个板着脸，一个笑眼弯弯。他忍不住伸出舌尖，在笑眼糖人的衣角轻轻舔了一下："好甜！明兄你也..."

话未说完，贺玄突然低头，就着他举起的手，在那个冷脸小糖人的发冠上咬了一小口。糖片碎裂的脆响近在耳畔，师青玄能清晰地看见他垂落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还有唇上沾着的细小糖晶。

"沾到了..."师青玄鬼使神差地抬手，拇指轻轻抚过贺玄的唇角。触到那片柔软的瞬间，两人都僵住了。

糖画在阳光下慢慢融化，一滴金黄的糖浆落在师青玄手背上，烫得他一个激灵。他慌乱地收回手，把糖画整个塞进贺玄怀里："都、都给你吃！"

贺玄握着竹签，看着师青玄红透的侧脸和闪烁的眼神，轻轻"嗯"了一声，低头又在笑眼糖人的衣角咬了一口。

"甜吗？"师青玄小声问。

贺玄看着他还沾着糖渍的指尖，低声道："...太甜了。"

暮色四合时，暴雨突然倾盆而下。师青玄拉着贺玄躲进临河的一家小茶馆，檐角挂着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无数银珠。

"怕是回不去了。"师青玄趴在窗边，看着河面上被雨点击出的万千涟漪。他的外袍下摆已经湿透，发梢还滴着水，在木地板上积成一小洼。 虽然神官不论天气阴晴云雨雾雪霾，都是可以回上天庭的，但是师青玄不想那么麻烦，而且，正好还可以和明兄在凡间多玩一会儿，干脆找个借口，何乐而不为呢？

贺玄不知从哪里要来条干布巾，抬手扔在他头上："擦干。"

茶博士送来一盏冒着热气的龙井，贺玄接过，指尖在杯沿轻轻一转，茶水便泛起细微的波纹。师青玄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发呆，直到对方轻咳一声才回过神。

"下棋吗？"师青玄从袖中摸出随身携带的象牙棋子，"输的人要答应赢家一个要求！"

贺玄挑眉："你确定？"

三局过后，师青玄惨败。他伏在棋盘上哀嚎："明兄你肯定偷练了！上个月你还输给我两子呢！”

"是你太浮躁。"贺玄慢条斯理地收着黑子，"心不在焉。"

师青玄鼓着腮帮子瞪他，却发现对方的中衣领口也被雨水打湿了一片，隐约透出锁骨的形状。他慌忙移开视线，盯着棋盘上残留的棋形："...那你要我做什么？"

窗外雷声隆隆，雨势更急了。贺玄的目光落在他湿漉漉的衣领上，忽然伸手替他整了整歪斜的衣襟："往后采莲蓬，别赶着露水最重的时候去。"

师青玄愣住了。烛光在贺玄眼中跳动，将平日冷峻的轮廓柔化成温暖的橘色。他没想到贺玄提出的竟是这般要求，胸口突然涌上一股酸胀的热流。

"就这样？"他小声嘟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棋子，"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贺玄抬眸看他。

师青玄摇摇头，耳根却悄悄红了。他装作整理衣摆，悄悄把脚往前挪了半寸，靴尖轻轻碰上了贺玄的。桌布遮挡下，这个小小的触碰像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贺玄没有躲开。

茶香在雨夜中氤氲开来，柜台后的老掌柜看着这对年轻人，笑眯眯地又送上一碟桂花糕。

师青玄近来迷上了收集各式发带。这日他揣着新得的宝贝兴冲冲闯进地师府，连通报都省了，直奔贺玄处理公务的书房。

"明兄你看！"他献宝似的抖开一根白色发带，上面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我在东海市集上寻到的，配你正合适！"

贺玄头也不抬地批着公文："不要。"

"试试嘛！"师青玄绕到他身后，不由分说地解开了贺玄束发的墨玉簪。如瀑的黑发瞬间倾泻而下，有几缕扫过师青玄的手背，带着淡淡的沉香气。

"师青玄！"贺玄想转身，却被按住肩膀。

"别动别动..."师青玄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笨拙地梳理着。贺玄的发丝比想象中柔软，凉丝丝地从指缝滑过，让他想起小时候摸过的上等绸缎。

发带系得歪歪扭扭，还松垮垮的垂下一截。师青玄却满意地拍拍手："好看！"

贺玄无奈地摸了摸脑后不成形的结，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人束着歪斜的发带，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形象荡然无存，倒显出几分罕见的随性来。而镜中映出的另一个人正趴在椅背上，笑得眉眼弯弯。

"明天我重新给你系。"师青玄得寸进尺地凑过来，"我今早特意跟灵文殿的仙子学了新式样...”

贺玄轻哼一声，伸手去解发带："胡闹。"

"别解！"师青玄慌忙按住他的手，"就戴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的掌心覆在贺玄手背上，两人同时僵住了。书房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窗外竹影婆娑，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随你。"贺玄最终妥协了，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不过要答应我一件事。"

师青玄眨眨眼："什么？"

"以后进门先通报。"贺玄松开他，唇角微微上扬，"风师大人。"

师青玄看着他转身时发带飘扬的样子，突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这根发带他原本打算送给哥哥的，现在却觉得，世上再没有人比贺玄更适合这抹素白。

"那...那我明天还来！"他追着贺玄的背影喊道，"带新的发带！"

贺玄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发尾的白丝带在夕阳中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到后来，他一直抱怨着女气的发带却被好好地保管着，纵使那天以后从来没有拿出来戴过，他也一直留在身边。看到这抹素白，他眼前就会又满是师青玄明媚的笑容，和白皙如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