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雨很软，糖很甜。”

冬至那天下了场大雪，师青玄裹着厚厚的狐裘，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贺玄的书斋跑。

“明兄！开门！”他拍着门板，声音被寒风刮得有些发颤，“我带了羊肉汤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贺玄穿着件素色的棉袍，手里还拿着支毛笔，显然是被他从书案前硬拽过来的。

“这么冷的天，跑出来做什么？”贺玄拉着他往屋里走，顺手把门关紧。屋里生着炭炉，暖意扑面而来，青玄立刻把冻得通红的手凑到炉边烤着。

“给你送汤啊。”青玄献宝似的把食盒打开，浓郁的羊肉香味立刻弥漫开来，他看着冒着热气地羊肉汤，吸了吸鼻子，鼻尖冻得有些泛红，但仍旧笑着仰脸看向贺玄，“我让厨房特意多放了生姜和当归，驱寒的！”

贺玄拿来两个碗，盛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青玄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一直瞟着贺玄。

“明兄，你看我今天戴的新玉佩好不好看？”他把系在腰间的玉佩解下来，递到贺玄面前。那是块暖白色的羊脂玉，雕成了风师扇的形状，在炭火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

贺玄接过玉佩，指尖触到那片冰凉的玉质，又碰到青玄残留的体温。他低头看着玉佩上精致的纹路，忽然抬头问：“谁送的？”

“我自己买的！”青玄得意地扬起下巴，“好看吧？我觉得特别配我！”

贺玄把玉佩还给他，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的掌心，引得青玄痒得缩了缩手。“不好看，丑死了。”他偏开头说，声音里带着些许别扭的笑意。

“什么啊……”青玄小声嘀咕着，捧起热乎乎的瓷碗，在浓郁的肉汤香味里吐槽着贺玄，“明兄你明明就笑了。我不管，就是好看！”

两人并肩坐在炭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青玄喝得急，汤汁溅到嘴角，贺玄伸手替他擦掉，指尖带着炭炉的温度，烫得青玄心尖发颤。

“明兄，”青玄忽然放下碗，认真地看着他，“过几天我生辰，你要不要来风师殿？我让大哥给你备上最好的酒！”

贺玄烤着火的手指顿了顿，炭火的光在他眼底跳跃：“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呀？”青玄追问，语气里带着点委屈，“你是不是不喜欢热闹？那我让他们都走，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贺玄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纷飞的大雪：“那天我有事。”

青玄不知道，他也不想让他知道。其实那天，也是贺玄的生日。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青玄知道了之后会怎么嗔怪自己，然后兴冲冲地捧着一堆法宝送给他，再拉着他去凡间玩儿一整天庆祝。但不仅仅是为了伪装，莫名其妙地，贺玄就是不太想让师青玄知道，这天也是他的生辰。

青玄的兴致顿时低落下去，扒拉着碗里的羊肉，没再说话。贺玄看着他蔫蔫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过了半晌，他忽然开口：“生辰那天，我在这里等你。”

青玄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真的？”

“嗯。”贺玄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子，“提前给你的生辰礼。”

青玄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枚用黑曜石雕成的小狐狸吊坠，眉眼间竟有几分像贺玄平日里的模样。他拿起吊坠，借着炭火的光仔细看着，忽然笑出声：“明兄，这狐狸跟你一样，看起来冷冰冰的！”

贺玄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把吊坠小心翼翼地系在腰间，与那块羊脂玉并排挂着，黑与白交相辉映，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那个雪夜，炭炉里的火一直烧到后半夜。青玄靠在贺玄肩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满足的笑意。贺玄低头看着他恬静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把身上的棉袍脱下来，盖在了他身上。

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些温暖，一旦给过，就会在往后的寒冬里，成为反复凌迟自己的利刃。

开春的时候，师青玄要随师无渡去南方巡查。临走前，他在贺玄的书斋里待了整整一天，一会儿抱怨南方潮湿，一会儿叮嘱贺玄别忘了按时吃饭。

“明兄，我走了以后，你要记得经常晒被子，不然会发霉的。”青玄趴在书案上，看着贺玄写字，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墨色的痕迹。

“嗯。”贺玄应着，笔下的字却歪了一点。

“还有啊，你别总看书看到半夜，伤眼睛。”青玄又说，伸手去够他砚台里的墨锭，“我给你留了几盒清心丸，放在你枕头底下了。”

贺玄放下笔，看着他絮絮叨叨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要去多久？”他问。

“大概一个月吧。”青玄掰着手指算，“等我回来，就给你带南方的荔枝，听说那边的荔枝特别甜！”

贺玄“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青玄忽然觉得气氛有点沉闷，他站起身，拍了拍贺玄的肩膀：“明兄，我走了。”

贺玄抬头看他，欲言又止。青玄冲他笑了笑，转身往外走，银蝶似的衣摆在门口晃了晃，就消失在巷口。

贺玄坐在书案前，看着青玄刚才趴着的地方，忽然拿起一张纸，提笔写了起来。

他写：南方多雨，记得带伞。

他写：荔枝性热，少吃些。

他写：若遇水患，莫要逞强。

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写下那句“我等你回来”。

那封信被他压在了书案的抽屉里，直到青玄回来，也没能送出去。

青玄回来那天，提着满满一篮荔枝冲进书斋，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书案上蒙着一层薄灰，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只有那只断了尾巴的糖狐狸，被小心地放在窗台上，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明兄？”青玄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却没人应答。

他在书斋里找了很久，最终在抽屉里发现了那封信。信纸已经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青玄捏着那张纸，忽然觉得眼眶发烫。他不知道贺玄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只知道那个总爱板着脸却会偷偷给糖吃的明兄，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后来很多年，师青玄总会在桃花开满山时想起那个轻柔的落吻，在七夕节想起那次醉酒，在雪夜想起炭炉边的暖意，在月下想起那枚黑曜石吊坠。他把那些甜蜜的、温暖的、带着淡淡暧昧的过往，像藏糖一样藏在记忆深处。

直到很久以后，在铜炉山的废墟上，他再次见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才终于明白，有些回忆，从来都不是用来珍藏的，而是用来在重逢时，亲手将其碾碎成灰的。

可即使如此，在某个寂静的深夜，师青玄还是会想起那个雨檐下的午后，贺玄把半块糖塞进他嘴里时，眼里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那时的风很轻，雨很软，糖很甜，而他们，还只是“明兄”和“青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