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人间小年。
师青玄蹲在地师府后院的梅树下,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细霜。他怀里捂着个鎏金暖炉,炉底刻着"风调雨顺"四字——是去年贺玄送的年礼。此刻炉中煨着三颗青梅,正随他不安分的动作在炭火上滚来滚去。
"再烤要焦了。"竹帘后突然传来冷冽的嗓音。
师青玄差点打翻暖炉。抬头时,贺玄正倚在廊柱边剥橘子,玄色大氅上落满新雪。那人手指修长,剥橘子的动作像在解一道复杂的符咒,连橘络都完整保留着。
"明兄怎么发现我的?"师青玄拍拍道袍上的雪屑。他明明用了高阶隐身咒,连灵文殿的照妖镜都照不出来。
贺玄指尖弹出一粒橘核,精准击中他发间的玉簪:"梅香。"顿了顿又道:"还有你身上那股...”
"什么?"
"...傻气。"
师青玄正要跳脚,忽见贺玄转身掀开竹帘。暖黄灯光倾泻而出,照亮廊下一方矮几——青瓷盏里茶汤正沸,旁边摆着碟晶莹剔透的梅花糕,正是他上月念叨过的凡间点心。
"进来。"贺玄头也不回,"脚凳第二格有新做的棉袜。"
地龙烧得屋里暖如春日。师青玄盘腿坐在蒲团上,看着贺玄执壶分茶。那人今日未束冠,长发用根素绸随意系着,俯身时发梢扫过青瓷盏沿,沾了水汽愈显漆黑。
"尝尝。"贺玄推过茶盏,"用你去年埋在瑶池的雪水煮的。”
师青玄捧盏的手一顿。那坛雪水他藏得极隐秘,还特意施了七七四十九道封印...
"北斗南指时,瑶池东南角的灵气会有涟漪。"贺玄抿了口茶,"像某人偷莲蓬时的动静。"
茶汤入喉,竟是他在凡间最爱的顾渚紫笋。师青玄突然发现盏底刻着极小的图案:一朵青莲旁绕着两粒星砂,正是他们在仙京神武大街上,自己冠冕堂皇地拦住他要做朋友那夜的星象。
"明兄。"他摩挲着茶盏,"今年除夕..."
"丑时。"贺玄突然打断,"我在昆仑墟观星台留了套茶具。"
窗外风雪愈急,梅枝轻叩窗棂。师青玄看着贺玄被热气柔化的侧脸,忽然发现那人嘴角沾了片橘络。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及时被捉住手腕。
"有茶渍。"他小声辩解。
贺玄静静看他片刻,突然引着他的指尖按在自己唇角。肌肤相触的瞬间,师青玄清晰感受到那人说话时的微震:"...在这里。"
暖炉里的青梅"啪"地爆开,甜香盈满一室。贺玄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个锦囊推过来。师青玄解开系带,里面是十二枚玉雕的节气令,每枚背面都刻着星图——立春那枚的天权星位置,嵌着粒他去年端午丢在东海的小珍珠。
"丑时三刻。"贺玄起身添炭,"带着你的青梅酒来。"
师青玄低头藏住笑意。他知道,贺玄永远不会承认,那些"偶然"留存的旧物,都是精心收藏的念念不忘。
……
风师府的水榭临着大片莲池,盛夏时节,碧叶接天,粉荷亭亭,清雅的香气被微风裹挟着,丝丝缕缕沁入雕花的窗棂。水榭内铺着清凉的竹席,矮几上随意散落着几卷闲书,还有半盘没下完的棋。午后的阳光透过轻纱,滤成一片慵懒的金色,空气里浮动着莲香与茶香。
师青玄毫无形象地斜倚在凭几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随意伸直,月白色的宽大袍袖滑落肘间,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手里捏着一枚莹润的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棋盘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却并未落在棋局上,而是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盯着对面的人。
贺玄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水榭内沉静的一部分。他穿着一身玄青色的常服,质地普通,却被他挺拔的身姿衬出一种低调的冷峻。他正垂眸看着手中的一卷《地脉异闻录》,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神情专注,似乎完全沉浸在文字里,对师青玄那几乎要实质化的“骚扰”目光视若无睹。
“喂,明兄——” 师青玄拖长了调子,带着点耍赖的意味,“这棋还下不下了?你都盯着那破书看了快半个时辰了!” 他手中的棋子“啪”地一声按在棋盘上,位置刁钻,显然是想搅局。
贺玄终于从书卷中抬起眼,目光扫过棋盘上那枚突兀的黑子,又落到师青玄写满“无聊”二字的脸上。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稳:“观棋不语真君子。” 言下之意,你这乱下的更不是君子。
“我这是替你解围!” 师青玄理直气壮,身体往前探了探,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能看清贺玄眼底深处那点不易察觉的纵容,“你看你,眉头都拧成疙瘩了,这书有什么好看的?能有我好看?” 他笑嘻嘻地,带着点小得意的自恋,温热的气息随着话语拂过贺玄的脸颊。
贺玄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了寸许,避开那过于直接的气息,握着书卷的手指却收紧了。他习惯了师青玄这种毫无顾忌的靠近和玩笑,甚至内心深处早已不再排斥,反而滋生出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唾弃的贪恋。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无波:“聒噪。”
“好啊你,明兄!竟敢嫌我吵!” 师青玄佯装生气,作势要去夺他手中的书卷。动作间,他宽大的袖子扫过棋盘,几枚棋子叮叮当当滚落竹席。
贺玄眼疾手快,手腕一翻,书卷便灵巧地避开了他的“魔爪”,另一只手则稳稳按住了差点被带倒的茶杯。这一连串动作流畅自然,显示出两人之间早已形成的、无需言语的默契。
“你看你,毛手毛脚。” 贺玄低声道,语气里那点责备轻飘飘的,倒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陈述。他俯身,动作自然地伸手去捡滚落在竹席边缘的棋子。指尖即将触碰到一枚白玉棋子时,一只骨节分明、同样修长的手也伸了过来——师青玄也弯下了腰。
两枚指尖,在微凉的竹席上,隔着那枚小小的、冰凉的棋子,猝不及防地碰在了一起。
不是简单的擦过,而是带着一点寻找的、无意识的力道,指尖的指腹实实在在地、短暂地贴合了。
“嗡——”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长、凝滞。
贺玄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清晰地感觉到师青玄指尖的触感——微凉,光滑,带着少年神官特有的、干净而富有弹性的肌肤纹理。那一点接触的面积极小,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滔天的涟漪。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电流感,从相触的那一点皮肤猛地窜开,沿着指尖、手臂的神经末梢,一路势如破竹地直冲心脏,狠狠撞击在他的胸腔上!心跳在那一瞬间失序,沉重而狂乱地擂动,震得他耳膜轰鸣。
他下意识地抬眼。
师青玄也正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那双总是盛满了明朗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贺玄的身影,却蒙上了一层罕见的、茫然的雾气。那雾气之下,是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超越寻常界限的触碰所惊扰的悸动。他嫣红的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逸出一丝极其轻微的、带着热度的气息,拂过贺玄低俯着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颤栗的酥麻。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灼热。莲香似乎更浓烈了,丝丝缕缕缠绕着两人之间这方寸之地。阳光落在师青玄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随着他眼睫细微的颤动而轻轻摇晃,如同受惊的蝶翼。
贺玄的视线无法控制地下移。
他看到了师青玄因俯身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那月白色的薄衫下,精致如玉的锁骨线条流畅地延伸,再往下,是随着他略显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年轻紧实的胸膛轮廓。一滴不知是池水还是细汗的水珠,正沿着他白皙修长的脖颈缓缓滑落,留下一道亮晶晶的水痕,最终没入那片引人遐思的阴影深处。
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贺玄感到一阵难言的干渴。指尖残留的触感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像烙印般灼烫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指尖也在微微发颤,那细微的震颤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和同样隐秘的慌乱。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指尖相贴的那一点,成了整个世界的中心。竹席的微凉、棋子玉质的冰冷、对方指尖的温热与微颤、拂过脸颊的温热吐息、莲香、心跳、血液奔流的轰鸣……所有的感官信息被无限放大,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甜蜜又危险的漩涡。
存心逗弄他一般,师青玄脸上那点佯装的怒意褪去,耳根处却悄然泛起一丝可疑的、极淡的红晕,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清了清嗓子,掩饰般地拿起那枚棋子,声音却比刚才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咳…还不是你害的…”
贺玄不语,他忽然靠近两人刚刚拉开的那段距离,然后一只手捏起师青玄的下巴,猛地吻了上去。
……
过了很久,在师青玄惊愕、慌乱,又渐渐温柔模糊的目光里,雾气若有若无朦胧了他水色的双眼,红唇上晶莹的水雾像在又一次挑拨着贺玄的心弦——让他无所适从、让他无法克制。他被吻得衣襟散乱,鸦黑的秀发萦绕在肩头,奶白色的锁骨与光滑水嫩的大片肌肤犹遮不掩地撞入贺玄的视线里,似乎比刚刚更加诱人,更加凌乱。
最终,贺玄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捡起另外几枚棋子,放回棋盒。指尖残留的触感清晰异常,像一个小小的烙印。他重新拿起书卷,目光落在字句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胸腔里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地撞击着,提醒着他刚才那瞬间的失序。
水榭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荷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仙乐。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莲香浮动。那份被短暂打破的静谧重新流淌回来,却仿佛被刚才那微小的触碰注入了一丝粘稠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师青玄也不再闹腾,他重新倚回凭几,目光却不再看棋盘,而是有些飘忽地落在窗外摇曳的莲影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刚刚碰触过的棋子。贺玄维持着看书的姿势,侧脸的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默。
空气里弥漫着莲香、茶香的青涩气息,在夏日的午后,爱意无声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