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夜,总是带着三分水汽、七分缠绵。暮色四合时分,一场细雨刚刚停歇,青石板路上泛着湿漉漉的光,倒映着两岸悬挂的红灯笼。那些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将暖色的光晕投在水面上,像是打翻了一坛陈年女儿红,把整条河道都染成了醉人的琥珀色。
师青玄拎着一壶刚沽的桂花酿,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他今日特意换了人间装束,一袭月白色广袖长衫,衣摆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行动间如流水般漾开清浅的波纹。夜风拂过时,宽大的袖袍被吹得鼓胀起来,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的谪仙。
"明兄,你走得太慢了!"他突然转身,倒退着走了几步,眼中盛满细碎的光。酒壶在他指尖晃荡,琥珀色的液体在瓷白的壶壁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再这样磨蹭,等我们到河边,连放灯的人都散尽了。"
贺玄依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跟在后面。他今日难得没穿那身沉闷的玄色神官服,换了件深青色的交领长衫,衣料是上好的云纹缎,在灯笼光下泛着低调的暗纹。这样的装扮让他少了几分地师的威严,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气度。
"小心脚下。"他低声提醒,目光落在师青玄身后那块泛着水光的青石板上。话音未落,师青玄的靴底已经踩上那块湿滑的石板,身形猛地一晃。
电光火石间,贺玄已经箭步上前,一只手稳稳扶住他的后腰。温热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掌心下的腰线比想象中还要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这个认知让贺玄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却又舍不得立刻松开。
"哎呀,这不是有明兄在嘛。"师青玄就势靠在他臂弯里,仰头笑得没心没肺。夜风将他鬓角的碎发吹得纷飞,有几缕调皮地扫过贺玄的下颌,带着淡淡的沉水香。那是风师府特制的熏香,清冽中带着一丝甜暖,像是雪地里绽放的第一枝梅。
贺玄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松开手,却在撤离时不经意擦过对方的手腕。那里的肌肤比想象中更加细腻,像是最上等的羊脂玉,还带着桂花酿微醺的温度。
"酒撒了。"他忽然说。
师青玄低头一看,果然有几滴酒液顺着壶口滑落,正巧滴在他月白色的衣襟上,晕开几朵浅黄色的花。"不打紧。"他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了擦,反而将那片水渍抹得更开。衣料被打湿后变得半透明,隐约透出锁骨下方一小片肌肤。
贺玄迅速移开视线,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过去:"擦干净。"
"明兄真是..."师青玄笑着接过帕子,却在指尖相触时突然顿住。那方帕子上绣着极简的竹叶纹,角落还用银线绣了个小小的"玄"字。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这是你自己绣的?"
贺玄的耳根微微发热:"...随手而为。"
"没想到明兄还有这样的手艺。"师青玄故意将帕子举到眼前细细端详,实则透过帕子的边缘偷看对方难得局促的表情。他忽然凑近半步,带着桂花香的气息拂过贺玄的耳廓:"改日也给我绣一个?要绣两只小凤凰的那种。"
贺玄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取回帕子,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替他拭去衣襟上的酒渍。修长的手指偶尔擦过裸露的锁骨,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师青玄突然不敢动了,只觉得被触碰过的地方像是被火星燎过,烫得惊人。
河岸边的灯笼突然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远处传来模糊的歌声,像是哪家画舫上的歌女在唱《采莲曲》,吴侬软语混着琵琶声,在夜色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去那边。"贺玄突然指向一处无人的小码头。木质栈桥延伸至河心,被水汽浸得发亮,几盏未点燃的莲花灯随意堆在桥头,想来是白日里祈福的百姓留下的。
师青玄如蒙大赦,几乎是跳着跑向栈桥。他轻巧地坐在桥缘,双腿悬空晃荡,靴尖不时点过水面,激起细小的水花。"明兄快来!"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月白衣袖滑落肘间,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
贺玄缓步走近,衣摆扫过潮湿的木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在距离师青玄半尺处坐下,这个距离既不会显得疏远,又不至于太过亲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尝尝?"师青玄将酒壶递过来,眼底映着河面的波光,亮得惊人。见贺玄不接,他故意晃了晃壶身,"怎么,怕我下毒?"
贺玄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握住对方持壶的手腕,就着他的手仰头饮了一口。这个姿势让师青玄不得不微微倾身,两人的衣袖交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衣料先缠上了谁的。
酒液比想象中更甜,桂花的香气在舌尖炸开,带着江南特有的缠绵。但更让贺玄在意的,是唇齿间残留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不知是酒本身的滋味,还是师青玄指尖沾染的气息。
"好喝吗?"师青玄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贺玄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被酒液润泽的唇瓣上,那里泛着水光,像是雨后的花瓣。夜风忽然转了方向,将师青玄身上那股淡淡的沉水香送过来,与桂花酿的甜香混在一起,酿成某种令人眩晕的气息。
"太甜。"最终他这样评价,却在师青玄露出失望表情时又补充道:"但...尚可。"
师青玄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像是盛满了星河。他仰头又喝了一大口,有几滴酒液顺着唇角滑落,沿着修长的脖颈一路向下,最终隐入半湿的衣领深处。贺玄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滴水珠,直到它消失在视野尽头。
"明兄在看什么?"师青玄突然凑近,温热的鼻息拂过贺玄的侧脸。
贺玄猛地回神,却发现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师青玄的眼尾因为酒意泛起薄红,像是抹了上好的胭脂,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质感。他的瞳孔很亮,清晰地倒映着贺玄的身影,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方寸之间的对视。
远处又飘来一阵歌声,这次是《子夜四时歌》的调子。河面上漂过几盏新的莲花灯,烛火在风中摇曳,将两人的侧脸镀上暖色的光晕。其中一盏灯被水波推着,轻轻撞上了栈桥的木桩,发出细微的"咚"的一声。
这声响动惊醒了某种微妙的氛围。贺玄率先移开视线,却看到师青玄垂在身侧的手——那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抠着木板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覆上了那只不安分的手。
师青玄猛地僵住,却没有抽回手。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像是揣着一团小小的火。贺玄的手比他大一圈,轻易就将那只手包裹起来,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的手背,像是在安抚某种受惊的小动物。
"手这么凉。"贺玄低声道,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
师青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只觉得心跳快得离谱,像是要冲破胸膛。贺玄的掌心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敏感的肌肤,带起一阵阵细微的战栗。
河对岸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一簇烟火在夜空中炸开,火树银花合,金色的光雨倾泻而下,将整条河道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是第二簇、第三簇...五彩斑斓的光芒在水面上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映得忽明忽暗。
在这片绚烂的光影中,贺玄看见师青玄仰起的侧脸被烟火镀上一层金边,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唇角还沾着一点晶莹的酒液。某种冲动突然涌上心头,他微微倾身——
"两位公子,要放河灯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插入。两人如梦初醒般分开,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站在栈桥尽头,挎着竹篮,里面摆着几盏未点燃的莲花灯。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举止奇怪的年轻人,又补充道:"最后三盏了,只要五文钱。"
师青玄率先回过神,几乎是跳起来跑到小姑娘面前:"都要了!"他掏出荷包,直接塞了一块碎银给对方,"不用找了。"
小姑娘欢天喜地地走了。师青玄捧着三盏莲花灯回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明兄,我们也放灯吧?"
贺玄沉默地点头,接过一盏灯。指尖相触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顿了顿,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分开。
师青玄变戏法似的摸出火折子,依次点燃三盏灯的蜡烛。暖黄的光晕映在他脸上,将睫毛染成金色。"听说对着河灯许愿很灵验的。"他将其中一盏推向水面,轻声道:"我希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贺玄突然打断。
师青玄眨了眨眼,突然笑开来:"那明兄替我许一个?"
贺玄看着顺流而下的河灯,烛火在水面上轻轻摇曳,像是坠入凡间的星辰。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身旁的人,却发现师青玄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中盛满了比烟火更明亮的光彩。
"愿..."贺玄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年年有今日。”
师青玄怔住了。这句话太过简单,却又太过沉重。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慌忙低头去推第二盏灯:"那我希望..."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希望明兄的愿望能实现。"
第三盏灯孤零零地漂在水中央,烛火在风中顽强地燃烧着。两人谁都没有去推它,仿佛在等待什么。
远处的烟火渐渐稀疏,夜色重新变得深沉。潮湿的雾气从河面升起,为一切蒙上朦胧的轻纱。师青玄的衣袖不知何时已经半湿,贴在手臂上泛起凉意。他无意识地往贺玄身边靠了靠,两人的肩膀几乎相贴。
"冷?"贺玄问。
师青玄摇摇头,却没有挪开。他的发梢沾了水汽,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有几缕不听话地翘着,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贺玄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拂开那缕发丝,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对方肩头。
"该回去了。"他说,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师青玄含混地应了一声,脑袋不自觉地往贺玄肩上靠了靠。酒意和夜色似乎抽走了他全部的力气,只剩下眼皮越来越沉。朦胧中,他感觉有人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温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像是无声的承诺。
最后一盏河灯依旧漂在河心,烛火倔强地亮着,照亮一小片水域。夜风拂过时,两盏已经漂远的灯忽然被水波推着,慢慢向中间靠拢,最终轻轻碰在一起,并肩向着下游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