槾燱蜷缩在断墙后,指缝间漏出的沙砾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三天前,家乡的青石屋顶还在晨雾里泛着淡蓝,可现在,只有魔兽利爪划过岩石的刺耳声响,像冰锥一样扎进她的耳膜。
她没有任何特性。当邻居家的男孩能让藤蔓缠住入侵者的脚踝,当母亲能用体温融化来袭者的冰箭时,槾燱只能在混乱中抱着头奔跑。直到现在,她攥着一块碎瓷片的手还在发抖——那是她唯一能握住的“武器”。
“这边!”
一声低喝打断了她的恐慌。槾燱抬头,看见四个身影正从烟尘里跃出。走在最前的男人身形单薄得像片枯叶,可他只是抬手按在断墙上,那些龟裂的砖石间便突然窜出无数根藤蔓,像活物般缠住了追来的魔兽后腿。
“亡夫门,别用太多力,你的脸色……”扎着高马尾的少女皱眉说着,突然侧身拔刀。明明刀刃还没碰到魔兽,那怪物的脖颈上却凭空绽开一道血口,仿佛早已在另一个时空被砍中过千百次。她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喉结动了动,用明显刻意压低的声音补充,“叫我楠哥。”
槾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几乎要融进阴影里的身影拽到了身后。那女孩的轮廓像是被雾笼罩着,若不仔细看,甚至会忽略她的存在。“三落,隐身别太久。”最后一个女孩蹲下身,把一个水囊塞进槾燱手里,晨光正透过她的指缝落在水囊上,泛起温暖的金边,“天亮了,喝口水吧。我是怀小新,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水滑过喉咙时,槾燱才发现自己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不疼了。她望着眼前的四人,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失去家乡后,第一次不用独自面对黑暗。
他们接纳了她,没有追问她的特性。槾燱跟着他们穿过黑森林,越过干涸的河床,看亡夫门对着老树低语,就能知道哪条路藏着陷阱;看楠夕在战斗中突然定住,再睁眼时敌人已轰然倒地;看三落的身影越来越淡,每次消失前,总会悄悄把找到的野果塞进槾燱口袋;看怀小新每天清晨笑着说“早上好”,让疲惫的众人重新挺直腰杆。
日子在魔兽的嘶吼与篝火的噼啪声里流逝。槾燱开始习惯在亡夫门咳嗽时递上草药,习惯纠正楠夕“你穿裙子更好看”时他炸毛的样子,习惯在三落快要被遗忘前,主动喊出她的名字,习惯在每个清晨第一个回应怀小新的问候。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第一个冬天,亡夫门在一次抵御冰原魔兽时,为了用精神冲击逼退敌人,咳出了带血的花瓣。他躺在槾燱怀里,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最后望着天空说:“你看,今年的雪,和我家乡的一样白。”
槾燱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第一次尝到了眼泪冻在脸颊上的滋味。
后来,楠夕在一次战斗中没能及时从双重时间里抽身,醒来后忘了自己是谁。他对着溪水照了很久,突然抬头对槾燱笑了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原来……我是个姑娘啊。”那天黄昏,他在睡梦中再也没醒来。
三落的消失是悄无声息的。某天清晨,怀小新像往常一样笑着打招呼,却突然顿住,歪着头问:“我们队伍里,是不是少了一个人?”槾燱看着三落常坐的那块石头,上面还留着半个野果的印记,可她无论怎么描述,怀小新都只是茫然地摇头。只有槾燱记得,那个总爱躲在阴影里的女孩,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
最后离开的是怀小新。她的头发已经白得像雪,清晨的阳光落在她脸上时,再也暖不透那层灰败。她握着槾燱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对不起啊,这次的‘早上好’,好像没用了。”
槾燱坐在空荡荡的营地里,看着篝火燃尽成灰烬。她的手指抚过队友们留下的遗物:亡夫门的藤蔓标本,楠夕总擦的那把刀,三落藏野果的布袋,怀小新绣着朝阳的手帕。
风吹过林梢,带来了第一片落叶。槾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发依旧乌黑,皮肤依旧光滑,那些本该随着岁月加深的伤疤,早已消失无踪。而那些与他们相处的瞬间,每个眼神,每句话,甚至是楠夕炸毛时的语气,三落消失前的最后一个眼神,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特性。
永生。
副作用是,永远不会忘记。
槾燱站起身,朝着初升的太阳走去。她知道,前路还会有新的风景,或许也会有新的相遇。但她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因为没有特性而惶恐不安了。
因为她拥有的,是他们用一生赋予的、最沉重也最珍贵的礼物。
她会带着所有记忆活下去,在每个清晨,替他们对这个世界,说一声“早上好”。槾燱遇见宿三时,他正蜷缩在被魔兽利爪劈开的马车残骸后,手里攥着半截断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男孩眼里的倔强像极了当年初遇时的自己,只是那份恐惧藏得更深,像埋在雪下的火种。
“万物为剑,不是让你抱着断铁等死的。”槾燱踢过去一块碎石,看着它在男孩脚边突然迸出锋芒,“看好了。”她弯腰拾起一根枯枝,晨光顺着枝干流淌,在她挥手的瞬间,枯枝化作银亮的剑影,精准地刺穿了扑来的低阶魔兽眼睛。
宿三的瞳孔猛地收缩。接下来的三年,他成了槾燱身后最执着的影子。从用草叶割开兽皮,到能让掠过的风都化作剑刃,男孩的手臂渐渐有了肌肉线条,喊“槾燱姐”的声音也褪去了稚气。某个黄昏,他挥剑劈开晚霞,突然回头笑:“等我能护着你了,就换我走在前面。”槾燱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想起怀小新说过的“早上好”,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在雾凇森林遇见役鸟时,女孩正坐在结满冰棱的树枝上,指尖悬在一只濒死的信鸽上方。“它还有三小时寿命,”役鸟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擦过雪地,“我预支了其中两小时,让它把信送到了。”她转过头,槾燱才发现那双眼睛蒙着白布,布料上绣着细碎的飞鸟图案。后来宿三悄悄说,他看见役鸟夜里对着月亮抬手,仿佛在触摸不存在的星辰,白布边缘总沾着湿痕。
役鸟加入后,他们总能避开最凶险的魔兽迁徙路线。她会突然停下脚步,说“三日后此处有雪崩”,或是递给宿三一片羽毛“明天用它挡一箭”。直到某个暴雨夜,她为了预知魔兽潮的方位,突然捂住眼睛倒在泥里,白布被血浸透。“以后……得麻烦你们描述太阳的样子了。”她扯下染血的布,露出空洞的眼窝,却笑着说,“其实早有预感,这样也挺好,不用再看见未来的离别了。”
莞枯雪出现在极北冰原的裂缝边,当时她正站在暴风雪里,周身的风雪突然凝滞成冰雕,将三头冰原魔兽冻在扑跃的瞬间。“你们闯进我的领地了。”她的声音比冰棱更冷,眼神扫过槾燱时却顿了顿,“你的体温……很像很久以前见过的篝火。”女人的头发是纯粹的白,连睫毛都覆着一层霜,只有说起操控风雪时,嘴角才会有微不可察的弧度——她能让雪花变成温顺的信使,也能让狂风为同伴筑起屏障,但每次动用能力,眼底的温度就会淡一分。
四人同行的日子,像冰原上的篝火般温暖又脆弱。宿三教莞枯雪笑,每次成功让她嘴角上扬,就得意地冲槾燱挑眉;役鸟看不见,却总能准确握住递来的水囊,她绣的飞鸟帕子,宿三贴身带了一块,莞枯雪也别在腰间;莞枯雪会在夜里用风雪为大家搭起冰屋,内壁雕满盛开的花,尽管她已经快记不清花该是什么颜色。
离别的序幕是从役鸟开始的。她的身体日渐衰弱,像被提前支取了所有生机。某个清晨,她靠在宿三肩头,轻声说:“我预支了最后一点未来,看见你们……都会好好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她突然笑了,“原来太阳照在皮肤上,是暖的啊。”说完,手里的飞鸟帕子飘落在地,人再没了呼吸。宿三攥着那方帕子,剑穗第一次在风中颤抖。
莞枯雪是在抵御百年一遇的暴风雪时出的事。为了护住被困的商旅,她站在风口三天三夜,周身的风雪结成了巨大的冰茧。当冰茧裂开,她站在那里,头发白得彻底透明,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我好像……忘了你们的名字。”她抬手想触碰槾燱的脸,指尖却在中途化作冰晶,“但感觉……很熟悉。”最后一片冰晶落在槾燱掌心时,女人的身体渐渐消散在风雪里,只留下那枚飞鸟帕子,被冻成了剔透的冰雕。
宿三的变化是悄无声息的。他的手臂上开始浮现银色的纹路,像剑鞘上的雕花。某天练剑时,他挥出的剑气突然带着金属的嗡鸣,低头一看,手掌边缘竟渗出了银色的液体。“万物为剑,终成剑。”他笑着说,声音却有些发颤,“槾燱姐,等我变成剑,就给你用。”槾燱看着他眼里的光,和当年那个马车后的男孩重叠,突然想起亡夫门咳血的花瓣。
那一天来得比预想中晚。宿三已经能让山川河流都为他所用,手臂上的纹路却蔓延到了脖颈。他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山谷里停下,对槾燱说:“就这里吧。”他闭上眼睛,身体渐渐化作流光,凝聚成一柄长剑,剑鞘上刻着四个人的名字:役鸟的飞鸟,莞枯雪的雪花,宿三自己的剑穗,还有槾燱的名字,被刻在最靠近剑柄的地方。
槾燱握住剑柄的瞬间,仿佛听见宿三在耳边说“我走在前面了”。她抬起头,看见晚霞正漫过山谷,像极了当年他劈开的那片光。
很多年后,有人看见一个黑发女子背着长剑,在每个清晨对着太阳驻足。她会轻声说“早上好”,声音里带着笑意,仿佛身边站着许多人。长剑偶尔会发出轻鸣,像有人在回应。
风穿过山谷时,总会带来新的故事。槾燱知道,离别是注定的,但那些一起看过的日出、说过的话、笑着的瞬间,会像剑鞘上的刻痕一样,永远清晰。她会带着这些记忆继续走下去,就像当年带着亡夫门他们的份一样,用微笑,把每个日子都过成值得记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