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

那是一种……存在。黑色的，粘稠的，如同冷却的原油，又像是活物的腐败内脏。

它悄无声息地从地底最深的裂隙中渗出，顺着枯萎树叶的脉络缓缓滴落，甚至……会从濒死之人的口腔、鼻腔、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

我们称之为“融蚀”。它无处不在，却又无形无影，如同世界基底悄然滋生的腐坏霉菌。

感染融蚀的人，其存在本身便会被世界遗忘的潮汐缓缓抹去。

书信的字迹会淡去，档案的墨迹会消失，照片上的面容会模糊……所有证明他曾存在过的痕迹，都将归于虚无。最终，就好像这个人……从未降临过这个世界。

那是六年前，伦蒂尼恩初雪降临的冬夜。我有幸目睹了这场洁净的覆盖，也见证了雪地中那个被遗弃的污点——一个年轻的女孩，像被丢弃的破布娃娃般躺在纯白之中。

“救……救救我……” 微弱的、被寒冷冻结的气音从她口中溢出。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黑色的、粘稠的融蚀浆液，正源源不断地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涌出，蜿蜒爬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嘶嘶”声，腐蚀出细小的焦痕。而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乔治用僵硬的蜡质手指捂住了“眼睛”：“丑八怪……乔治不要看丑八怪！”

我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不断涌出污秽的右眼上。触手是刺骨的冰冷和粘腻的恶心感。“这样……就好、好看多了。”

我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平静，“你想活下来吗？”

女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我低声承诺，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神职者的悲悯，“我会实现你的心愿。” 只是，以另一种超越生死的、永恒凝固的方式。

就在那时，一个身影踏着积雪走来，打破了雪夜的死寂。

“终于找到你了，罗杰斯先生。” 来者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是……”

男人微笑“你可以叫我赫伯特。我对你的蜡像艺术……非常感兴趣。正好街对面有家不错的酒吧，壁炉烧得很旺。能否赏光，请你喝一杯？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关于如何让艺术更‘永恒’的话题。”

后来，我接受了赫伯特先生的邀请。他提供了一种……更高效、更“纯粹”的路径。我们一同研究那些深奥的课题，探索生命与形态转化的终极秘密。

作为回报，他会为我提供一些……特殊的“素材”。那些在绝望中祈求解脱，或在黑暗中寻求扭曲永生的灵魂。

我杀了他们吗？

不。乔治在我耳边低语，声音空洞而笃定：“我们从不杀人，我们只是回应罢了。回应那些……希望被凝固、被赋予‘完美’形态的卑微愿望。”

23:30，工作室

“找错人了？不可能！”凌九的声音因失望和固执而拔高，他指着女子身上的白裙，“你明明穿着和她们一模一样的裙子！”

“《春》这组蜡像，”女子——神秘少女——慵懒地撩起沾着污迹的轻薄裙摆，像展示一件劣质商品

“曾经有好多人呢，难道她们都是你的姐姐？”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细细摩挲着裙子的布料，甚至将它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随即嫌恶地皱起小巧的鼻子

“哦呀，都发臭了，带着地底的霉味和老鼠的血腥气。真可惜，”她随手丢开裙摆，语气带着一丝奇异的怀念，“我都好多年……没穿过一件干净完整的衣服了呢。”

诺伦紧盯着她：“你刚才提到了‘罗杰斯大人’？你是为他效力的人？”

“这是新的问题呢。”少女歪着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天真又残忍的笑意，指尖轻轻点着自己颈间那枚散发着不祥红光的宝石项圈，“那么……你们准备拿什么来……报答我呢？”

“报答？”艾泽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戏谑，“好，我现在就给你。”

话音未落，他指尖探出，那支青蓝色的玻璃笔如同一道致命的寒光，精准地刺入了少女左肩靠近锁骨的位置。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艾泽！”凌九惊呼出声。诺伦怀里的煤球似乎也被吸引了，仔细的盯着那支笔

“放轻松～”艾泽握着笔的手稳如磐石，“我有分寸。”他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因剧痛而身体瞬间绷紧的少女，“现在，可以回答了吗，亲爱的小姐？”

少女苍白的脸颊瞬间因疼痛和某种奇异的兴奋而泛起病态的红晕。她剧烈地颤抖着，却从喉咙深处挤出断断续续的、近乎愉悦的笑声

“好……很好……真是……恰到好处的……痛感……”她喘息着，血珠从笔尖刺入处渗出，染红了白色的薄纱，“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诺伦沉声问道：“谁对你下的指令？谁控制你？”

少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恐惧、迷恋和……虔诚。

她缓缓摇头，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轻佻的浮夸，变得低沉而真实：“抱歉……只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

“为什么？”诺伦追问。

“因为爱呀……”少女的声音忽然又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呓语，眼中血光炽盛

“痛苦的、炽热的、求而不得的爱！在她冰冷的祭坛上……”她伸出染血的指尖，痴迷地抚摸着颈间的红宝石

“……我愿供奉我的眼泪，我的叹息，和我最最……纯洁的……”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殉道者般的迷醉表情，“……灵魂！”

诺伦感觉一股强烈的无语感涌上心头，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额角滑下的冷汗。这理由简直比高等数学还难懂。

他决定换个方向：“那你为什么会成为蜡像？自愿的？”

“当然是为了活下来。”少女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飘忽，带着一丝自嘲，“这是我……对他们的承诺。”

她并未明确指出“他们”是谁，只是微微侧过头，似乎默认了诺伦关于“雕塑家协会”的猜测。

凌九看着眼前这个时而疯癫、时而残忍、时而流露出莫名悲伤的女子，巨大的迷茫和痛苦几乎将他吞噬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我的姐姐吗？”他低声呢喃，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肩头那只安静的小老鼠，“布朗……你说呢？”

小老鼠布朗似乎听懂了主人的困惑，它轻巧地跃下凌九的肩膀，跳到神秘少女蜷缩的腿上，然后顺着她的手臂，亲昵地用小脑袋蹭了蹭她冰冷的脸颊。

“哦呀？”少女似乎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布朗，“我还是这么招老鼠喜欢呢。”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在下水道里腐烂、发芽的人……与老鼠的缘分，总是这么奇妙而……必然。”

“你……也在下水道里待过？”凌九的心猛地一跳，这绝非巧合！

砰！砰——！

尖锐的疑问尚未得到解答，从工作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覆盖着厚重油布的地窖入口深处，猛地传来两声沉闷、巨大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里面疯狂地冲撞着铁门

众人瞬间屏住了呼吸。撞击声之后，一阵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孩童哭泣声隐隐传来，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饥饿。

“饿……”

“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

艾泽先是警惕的看了一眼窗外，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后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眼神锐利如刀：“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