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普罗纳家族即将举行盛宴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上流社会及其依附者的圈子里激起了层层叠叠、不断扩大涟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浮躁的兴奋,人们交头接耳,眼神里闪烁着对那个金光闪闪、遥不可及世界的渴望与窥探欲。
而这每一个窃窃私语,每一次兴奋的张望,都像一根根冰冷尖锐的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他的神经。
他知道。他比这座庄园里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那场盛宴并非邀请函上华美辞藻所描绘的荣光,那是一张通往精心伪装过的屠宰场的单向车票。
母亲冰冷不含一丝温度的话语、那些深深刻在他脑海里的、审讯室中血肉模糊的画面……交织成一种尖锐的、只有他能听见的末日警铃,在他脑中疯狂嘶鸣。
一种近乎本能的、焦灼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无法说出真相——那会立刻触怒母亲,带来更可怕、更无法预料的灾难性后果。
但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这些活生生的、会为一条新裙子雀跃、会为一次见识而兴奋的人,懵懂无知地走向那个注定的、血腥的结局。
他第一次主动地、近乎莽撞地走出了他通常被严格限定的活动范围,像一个小小的、苍白的幽灵,穿梭在庄园巨大的回廊、喧闹的厨房后院、蒸汽弥漫的洗衣房旁。
他看到了洗衣女仆的女儿,一个脸上点缀着几颗雀斑、总是偷偷用好奇又畏惧眼神看他的女孩,正无比珍惜地抚摸着一条略显陈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裙子,眼中闪烁着他从未拥有过的、纯粹期待的光芒。
艾泽快步走过去,小手紧张地攥着自己昂贵的衣角,声音因急切和恐惧而微微发颤:“你……明天……不要去。”
女孩吓了一跳,像是被撞破了最珍视的秘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随即涌上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为、为什么,少爷?我妈妈好不容易才求来的机会……我从来没去过那么大、那么好的地方……”
“不要去圣普罗纳家!”艾泽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格格不入的、深刻的焦灼,“……不能去。那里……不好。”
女孩看着他异常苍白的脸和严肃得近乎恐怖的表情,犹豫了一下,但那份对“盛宴”光环的渴望压倒了一闪而过的不安。
她低下头,手指绞着裙摆,小声地、带着点委屈地嘟囔:
“……少爷是……不想我们看到更好的东西吗?” 说完,她像是怕听到更伤人的话,紧紧抱着那条裙子,像只受惊的小鹿般低头跑开了。
艾泽伸出的、想要拦住她的手,徒劳地僵在半空。
他在弥漫着干草和马粪气味马厩附近,找到了那个以前经常偷偷避开守卫,塞给他几个酸甜野果的马夫的儿子。
男孩正兴奋地哼着不成调的歌,用力擦拭着一双破旧但打理得异常结实的皮鞋,鞋面几乎要被他擦出光来。
“别去。”艾泽拦在他面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哀恳,“求求你,别去那个宴会。”
男孩愣了一下,挠挠头,露出惯常的、憨直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
“少爷,您别开玩笑了。这么大的事儿,我爹说了,能去见识一下是天大的运气!说不定还能偷学点老爷们儿的派头,以后有用呢!”
“不是运气!”艾泽的声音忍不住提高,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绝望哭腔
“是……是很坏很坏的事情!你不能去!”
男孩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不解和固执
“少爷,您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非要拦着我不让去?圣普罗纳家又不是龙潭虎穴!”
他有些不耐烦地绕过艾泽,继续埋头鼓捣他的鞋,不再理会身后那个在他看来“脾气古怪”、“难以捉摸”的小主人。
一次,两次,三次……
艾泽近乎偏执地、笨拙地试图阻拦每一个他遇到的、可能会去往那场“盛宴”的人。他的劝阻语无伦次,苍白得只剩重复的“不要去”、“不能去”、“求求你”。
他无法给出任何能被理解的解释,那巨大的、恐怖的真相像一块烧红的巨石死死压在他的舌尖,烫得他钻心地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回应他的,是越来越多的困惑、是不加掩饰的不解、是隐隐的抱怨、甚至是一丝被努力压抑下去的愤怒。
“就算是少爷……这么做也太过分了……”
“我可是期待了很久啊!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
“我母亲为了让我前去可是花了很大力气打点,我不可能放弃的!”
最后,他在一条通往侧门的小径上,截住了丽娜阿姨的儿子。
那个孩子换上了一身体面却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头发被水精心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明亮、几乎灼人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对未知世界的憧憬、改变命运的野心、以及看向艾泽时那无法掩饰的、深切的羡慕的眼神。
艾泽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骤然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他几乎是扑了上去,死死抓住男孩的胳膊,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子:
“别去……求你……不要去圣普罗纳家……不能去……绝对不能……”
男孩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试图挣脱:“少爷?您放开我!时间快到了,再不去就迟了!”
“会死……”艾泽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他死死咬着下唇,改口道,“……会发生很坏很坏的事情!相信我!求你了!”
男孩看着他,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那里面有短暂的困惑,但更多的,是被即将踏入“上流社会”门槛的巨大兴奋所覆盖、所点燃的火焰。
他用力甩开艾泽的手,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决绝的意味:
“少爷,我知道您可能……不喜欢我们这些人靠近您的生活。但我必须去。”
他的目光扫过艾泽身上那即便在慌乱中也依旧华美精致的服饰,落在他那张因为极致恐惧而扭曲却依旧难掩优越出生的脸庞上,那股深埋心底的、不平的羡慕与渴望终于冲口而出:
“我想知道在那里……到底能见到什么!我想亲眼看看……你们平时看到的、生活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说完,他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几乎是跑着冲向了那扇侧门,他的身影迅速融入了其他几个同样穿着最好衣服、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期待的仆役孩子中间,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艾泽独自站在原地,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血红色的视野中,诺伦听见达芙黛尔诱惑的声线在耳畔响起,那声音如同甜蜜的毒药,渗入他每一根神经。
"摘下来吧,只要看不见,头就不会痛了。"
诺伦咬紧牙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如果摘下来,会怎么样?"
"会渐渐失去意识,然后在平静中成为维度之大的养料哦。"达芙黛尔的声音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那我可得坚持住了。"诺伦艰难地从口袋中掏出一支希德利丝给的试剂,手指颤抖地拔开塞子,将内容物一饮而尽。
液体的口味与想象中截然不同,带着浓腻的香甜味,直冲天灵盖,让他几乎作呕。
烟雾在房间中迅速弥散,更多扭曲怪异的形体接连浮现,它们蠕动着,发出令人不安的窸窣声。
诺伦擦了擦从眼角不断流下的血与泪,手背上缠绕的猩红血丝如同活物般蠕动,提醒他必须速战速决。
"艾泽——"诺伦转头呼唤,却看到了最令人意外的场景。
所有人都及时从幻境和痛苦中抽离,喝下了试剂——除了平日表现最靠谱的艾泽。
他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眼睛紧闭,低声反复念着:"不要听……不要看……不要说……"
诺伦瞬间想到了刚才看到的幻境——此时的艾泽,与记忆中那个不愿再看下去的少年,一般无二。
艾泽从未变过,他依旧不愿看到牺牲,每当面对悲剧时,他都会闭上眼,转过身去,如同一个拒绝面对残酷现实的孩子。
而在他思考的这一会,艾泽已经将手伸向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