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那年盛夏,柒在操场尽头对我说:“家里有事,转学。”
他转身时校服扬起一角,像断线的风筝。
九年后粤菜馆重逢,他虎口的茧擦过我手背。
“这位是柒警官,”室友男友介绍,“刚破获跨省大案。”
水晶虾饺的热气中,我听见自己筷子落地的脆响。
他拾起筷子,掌心有道新疤:“好久不见。”
朋友突然插话:“当年警校特招,全市就他一个。”
——原来那年他撒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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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两点的阳光,毒辣得像是要将整个操场烤化。空气里浮动着塑胶跑道被炙烤后特有的、带着点焦糊的橡胶味儿,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蝉鸣声嘶力竭地撕扯着寂静,一声高过一声,无休无止,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梅花十三站在操场尽头那棵老槐树稀疏的阴影里,额头和鼻尖都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看着几步开外的柒。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校服,个子已经比她高出许多,背对着她,望着远处空无一人的篮球架。阳光把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
沉默像黏稠的沥青,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只有蝉鸣,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终于,他转过身。那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侧脸线条清晰,嘴唇抿得很紧,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不敢落在她脸上。
“十三,”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被燥热的空气一蒸,显得更加模糊不清,“我…得转学了。”
梅花十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紧紧盯着他,喉咙发紧,想问的话却堵在那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为什么?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可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很清亮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翳,躲开了她的探寻。
“家里…有点事。”他飞快地补充道,语速快得像要掩盖什么,视线掠过她的头顶,投向更远处围墙外模糊的树影,“必须走。”
“家里有事?”梅花十三重复了一遍,声音轻飘飘的,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利。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愤怒猛地冲了上来,瞬间压过了最初的茫然和失落。“那…就不能等等吗?学期结束?”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带着质问。有什么事,能让他这样急迫地、甚至来不及好好告别地离开?她感觉自己像个被突然丢下的包袱。
柒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深地垂下了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对不起。”他声音更低,几乎要被蝉鸣吞没。
这三个字像冰锥,扎得梅花十三心口一痛。对不起?就只是对不起?她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蜷缩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欺骗的怨怼瞬间攫住了她。她忽然觉得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徒劳。
她猛地转过身,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瞬间涌上眼眶的酸热。视线里,操场尽头那排低矮的冬青树在热浪中扭曲晃动。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她没有回头。
一阵裹挟着热浪的风掠过操场,卷起尘土,也猛地掀起了少年校服外套的下摆。那抹扬起的蓝色衣角,在她模糊的视线余光里,像一只骤然挣脱了线轴的风筝,摇摇晃晃,越飘越远,最后消失在白得刺眼的阳光深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不疾不徐,却一步一步,踏在滚烫的水泥地上,也踏在她心上,越来越远,直至被无休止的蝉鸣彻底覆盖。
九年,足以让青涩的轮廓变得锋利,让灼热的怨怼沉淀成心底一层难以察觉的薄冰。
“梅梅,这边!快点啦!”
江惠莲的声音穿透“福瑞轩”粤菜馆门口喧闹的人声,带着一丝催促的娇嗔。梅花十三抱着厚厚的《局部解剖学》和几本厚重的专业笔记,刚从实验室赶过来,额角还沾着点没来得及擦去的薄汗。她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江惠莲站在古色古香的雕花屏风旁,正冲她招手。惠莲身边站着她的男友赤牙,一身休闲西装,脸上带着点混不吝的笑,正低头跟惠莲说着什么。
“来了。”梅花十三快步走过去,声音温和,脸上习惯性地挂着一抹浅淡得近乎疏离的微笑,只有看向惠莲时,那笑容才真切了几分,“实验室收尾耽误了点。说了不用等我的。”她把怀里的书往上托了托。
“等你是应该的嘛!赤牙请客,他哥们儿大老远从上海过来,咱们得给足面子!”惠莲笑嘻嘻地挽住她的胳膊,动作亲昵自然,“喏,就是他哥们儿,柒警官,超厉害的!”她朝着屏风后隐约可见的雅座努了努嘴。
“柒……”梅花十三无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字。舌尖抵着上颚,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一个遥远得几乎蒙尘的名字,猝不及防地撞进耳膜。她抱着书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陷进书页坚硬的封面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住,漏跳了一拍,随即又重重地撞在胸腔上,带来一阵沉闷的回响。那个在蝉鸣声里决绝远去的蓝色背影,瞬间在眼前清晰起来。
“走走走,菜都快凉了!”赤牙大大咧咧地招呼着,率先绕过屏风。
梅花十三被惠莲拉着,脚步有些发僵地跟了进去。
雅间里,空调送出的冷风带着一丝粤菜特有的、混合了海鲜与蒸点清甜的香气。圆桌旁坐着一个人。
那人闻声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水晶吊灯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比少年时代更加硬朗、棱角分明的轮廓。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颌线绷出一道冷峻的弧度。那双眼睛,不再是记忆里少年躲闪的模样,沉静得像冬日深潭,幽邃,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流畅、蕴藏着力量感的手臂。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周身就弥漫开一种经历过千锤百炼后的、磐石般的沉稳气场,与这精致讲究的用餐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压住了场子。
他的目光,穿过氤氲着茶香和食物热气的空气,精准地落在了梅花十三的脸上。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梅花十三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浅笑彻底僵住了,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根,又倏地退去,留下冰凉的麻意。她抱着书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几乎要嵌进书本的硬壳里。九年时光的尘埃,被这猝然的对视猛地扬起,呛得她喉头发紧。
“柒,介绍一下,”赤牙的声音打破了这瞬间的死寂,他拍着柒的肩膀,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熟稔与推崇,“这位大美女是惠莲的室友,也是我的学妹,梅花十三,浙大医学院的高材生,未来的梅一刀!”
柒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梅花十三脸上,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幸会。”他自然地伸出手。
出于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教养,梅花十三几乎是机械地腾出一只手,迎了上去。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粗糙、坚硬、带着惊人热度的触感清晰地传来。是他右手虎口的位置。那里覆盖着厚厚一层深色的茧,粗糙得如同砂纸,边缘甚至有些微的龟裂。这触感与她记忆中那个穿着校服、手指修长干净的少年,产生了剧烈的割裂感。这双手,显然握惯了更沉重、更冰冷的东西。一股莫名的战栗顺着指尖猛地窜上她的脊背。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动作却显得有些慌乱笨拙。就在这细微的慌乱中,她另一只手臂下意识地松了一下。
“啪嗒!”
一声清脆得近乎刺耳的声响,打破了雅间里刚刚重新流动起来的空气。
那本厚重的《局部解剖学》,像块沉重的砖头,直直地从她松开的臂弯里滑落,砸在光洁如镜的浅色大理石地砖上。书页在撞击中哗啦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清晰得有些骇人的解剖图示——人体精细的血管网络、肌肉纹理,在明亮的灯光下纤毫毕现。
“啊!”惠莲轻呼一声。
桌上刚被服务员端上桌不久的水晶虾饺,在精致的竹笼里升腾着袅袅的热气,氤氲了视线。那白色的雾气模糊了柒的脸,也模糊了桌上精致的杯盘碗盏。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本书砸在地上的刺耳余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梅花十三僵在原地,看着地上摊开的书页,看着那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属于医学生秘密世界的冰冷图谱,脸上血色褪尽,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羞耻感瞬间冲上了头顶。她甚至忘了弯腰去捡。
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偏深的手,先她一步伸了过去。
柒的动作很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他弯下腰,手臂的线条在衬衫布料下清晰绷紧,手指稳稳地抓住了那本散开的《局部解剖学》的书脊边缘,利落地将它合拢,拿起。就在他直起身,将书递向梅花十三的刹那,她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
他伸出的那只右手,掌心向上。一道新鲜的疤痕,突兀地横贯在他掌心的生命线之上。那疤痕颜色还很深,是刚愈合不久的那种暗红,边缘微微隆起,像一条丑陋狰狞的蜈蚣,匍匐在那些同样深刻的掌纹和厚茧之上,显得格外刺目。这疤痕,与虎口那层厚厚的茧一样,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她全然陌生的、充满硝烟与碰撞的日常。
书被递到眼前。
梅花十三有些迟钝地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他看着她,眼神沉静无波,仿佛刚才的意外和此刻她脸上显而易见的狼狈都未曾发生。只有那低沉的声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响起:
“好久不见。”
这三个字,像带着某种重量,沉沉地敲在梅花十三的心上,让她呼吸微微一窒。好久不见……是啊,九年了。那个在盛夏操场尽头,用一句“家里有事”就轻易斩断所有联系的少年,如今带着一身风霜和这样一道刺目的疤痕,再次站在她面前,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那沉静的语调下,似乎藏着难以言喻的暗流。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书,指尖再次不可避免地擦过他递书的手掌边缘。那道新疤的触感,粗糙、坚硬,带着一种磨砺后的生命力,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神经末梢。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收回了手,紧紧攥住了那本沉甸甸的书,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谢…谢谢。”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雅间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赤牙似乎并未察觉到两人之间那无形的暗涌,或者说,他根本没往那方面想。他正忙着给自己倒茶,动作带着刑警特有的干脆利落。滚烫的茶水注入青瓷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端起杯,吹了吹气,大大咧咧地呷了一口,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放下杯子,杯底磕在托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嗐!瞧我这脑子!”赤牙一拍大腿,对着柒,嗓门洪亮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脸上带着点男人间特有的、对兄弟成就的炫耀,“光顾着吃了!柒,你小子当年那事儿,搁现在想起来,还是他妈的牛逼啊!”他转向梅花十三和惠莲,兴致勃勃,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你们是不知道!九年前,这小子才多大?初三刚毕业吧?嘿!那会儿有个什么…什么‘雏鹰计划’?对!就是那个全国警校尖子特招!那门槛,高的吓死人!体能、脑子、家世背景,查得底儿掉!全上海,几万号适龄的,层层扒皮筛下来,最后就他一个!”赤牙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用力地晃了晃,强调着这个“唯一”,“就他一个!硬生生杀出重围,拔了头筹!牛逼不?”
赤牙的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梅花十三的耳膜上,发出嗡嗡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得她头晕目眩。
“雏鹰计划”?警校特招?全上海…就他一个?
她抱着书的手臂彻底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然后疯狂地倒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一片冰冷的空白。她甚至能感觉到怀里的《局部解剖学》那冰冷坚硬的封面,正透过薄薄的衣衫,硌着她的心口。
记忆深处那个闷热窒息的操场尽头,少年模糊的侧脸和那句低沉的“家里有事”,猛地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撕扯开来,露出了一个巨大而讽刺的黑洞。
原来…不是家里有事。
原来…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一个为了离开而精心编织的、把她蒙在鼓里的谎言。
难怪他走得那样决绝,那样不留余地。难怪那句“对不起”说得那样艰难又那样敷衍。原来他奔赴的,是那样一条金光闪闪、万人争抢的通天大道!而她,不过是他奔向锦绣前程时,一个需要随口打发的、微不足道的旧日同窗罢了。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变得滚烫。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那股汹涌而来的、混杂着被欺骗的愤怒、被轻视的羞辱和迟来了九年的巨大委屈的情绪。她不敢抬头,不敢看对面那个人的表情,只能死死地盯着面前骨碟边缘精致的花纹,视线却早已模糊一片,只剩下斑斓晃动的色块。
原来如此。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冷笑,带着尖锐的冰碴。原来九年前那个夏天,那场闷热蝉鸣下的告别,那个断线风筝般远去的背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她独自入戏的、彻头彻尾的愚弄。
桌上的水晶虾饺笼屉里,最后一丝热气也彻底消散了,只留下冰冷的、半透明的虾饺皮,僵硬地包裹着内馅。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雅间。赤牙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他高涨的情绪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脸上那点炫耀的得意僵住了,有些无措地看看面无表情的柒,又看看低着头、肩膀绷得死紧的梅花十三,最后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女友江惠莲。
江惠莲也懵了,大眼睛里满是茫然和担忧,看看梅花十三,又看看柒,完全不明白自己男友一番“歌功颂德”的话怎么就突然让场面降到了冰点。
柒依旧维持着刚才递书后的姿势,只是那只伸出的手,已经缓缓收回,放在了自己膝盖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静得如同深潭。只是那深邃的目光,此刻正笔直地落在梅花十三低垂的发顶,像两道无形的探照光,穿透了她竭力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外壳。
那目光沉甸甸的,没有解释,没有歉意,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带着穿透力的平静。仿佛在等待,等待她消化这迟来的“真相”,等待她抬起头,迎接这场避无可避的清算。
时间在冷掉的菜香和凝滞的空气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无比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