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侦支队大楼,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中的孤岛,刺破杭城连绵秋雨织就的灰暗帷幕。重案组会议室,巨大的白板如同一块被反复灼烧的金属,惨白灯光下,三张现场照片如同三枚冰冷的钉子,将死亡牢牢钉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央:张莉、陈斌、王海涛。
猩红的羽毛,十字的伤口,冰冷的抛尸点。白板上蛛网般的红线和标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铁锈与绝望混合的气息。
“头儿!有发现!”技术队的小赵几乎是撞开会议室的门冲进来的,手里挥舞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脸上是混合着疲惫和一丝亢奋的红晕。“咖啡馆抓的那小子,灰帽衫!他指甲缝里残留物的成分分析出来了!”
会议室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键盘敲击声和低语戛然而止。
柒从白板前转过身。一身纯黑的冲锋衣,肩线在强光下切割出冷硬的轮廓,雨水在衣料上留下深色的湿痕。他眉骨上那道淡粉色的新疤像是某种未解的符咒。他接过报告,目光锐利如刀,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
小赵喘着粗气,语速飞快地解释:“除了咖啡馆地上的咖啡渍、灰尘,还有微量…红色的油漆!不是普通的油漆,是那种高饱和度的、类似舞台道具或者模型涂装用的丙烯颜料!最关键的是——”他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我们在颜料残留里,检测到了极微量的氰基丙烯酸乙酯!就是强力胶的成分!和…和那三根羽毛根部残留的胶质物,成分完全吻合!”
空气瞬间凝固。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电流穿过整个房间。
羽毛!那三根猩红得妖异的羽毛!
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钉向小赵:“确定?”
“确定!光谱分析和质谱都做了交叉验证!同源胶!”小赵用力点头,指着报告上的图谱,“还有,这小子指甲缝里的红漆,颜色光谱和死者陈斌耳后那根羽毛的染色成分,相似度高达95%!基本可以确定,他接触过那些羽毛!或者说,接触过制作、处理那些羽毛的东西!”
“嘶——”会议室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咖啡馆那场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抓捕,那团洇着暗红的纸巾,那个被柒瞬间制服的灰帽衫男人…原本看似一个孤立的社会治安小插曲,此刻却被这指甲缝里的红漆和强力胶,硬生生地、带着血腥味地,与墙上那三起耸人听闻的凶案拧在了一起!
柒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他不再看报告,锐利的目光扫过会议室里每一张脸,最终落回那三根猩红羽毛的特写照片上。那抹刺目的红,此刻仿佛燃烧起来,带着灼人的恶意。
“不是巧合。”柒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咖啡馆那个,不是普通的街头混混。他指甲里的东西,是钥匙。打开这扇门的钥匙。”
他几步走到审讯监控屏幕前。屏幕分割成两块,一块是空荡的审讯室,冰冷的铁椅,惨白的灯光;另一块实时显示着旁边观察室的情况——灰帽衫男人垂头丧气地铐在椅子上,头发凌乱,眼神涣散,身体时不时神经质地抽搐一下。
“他叫什么?”柒问,声音没有起伏。
“马小军,23岁,本地人,无业,有几次小偷小摸和打架斗殴的前科,但都不严重。”负责前期摸排的警员立刻回答,“背景很普通,社会关系也简单,就是街面上那种常见的混子。审了几个小时了,除了承认自己那天在咖啡馆想偷点东西,其他的一问三不知,或者就装疯卖傻,说那些红漆是捡垃圾蹭的,胶水是粘鞋用的。”
“捡垃圾能捡到舞台级丙烯颜料和特定型号的强力胶?”柒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冰锥,“装疯卖傻?那就看看,是真傻,还是被吓傻了。”他转向小赵,“指甲缝里的红漆,和羽毛染色成分高度相似,但能确定是同一种东西吗?”
小赵迟疑了一下:“光谱相似度极高,但羽毛的红色染料里还检测到了一些荧光增亮剂的成分,马小军指甲缝里的红漆没有。可能是不同批次,或者…他接触的是更前端的、未添加增亮剂的半成品?”
柒的目光在屏幕上马小军那张惊惶失措的脸上停留片刻。那张脸苍白,布满细密的冷汗,眼神躲闪,透着底层小人物被卷入巨大风暴时的本能恐惧。不像是在演戏。
“他背后有人。”柒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不是主谋。他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接触的东西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一枚被利用的、沾染了血腥气的棋子。指甲缝里的东西,是凶手故意留下的?还是他无意中蹭到的?”
他猛地转身,目光再次投向白板。猩红的羽毛,十字的伤口,三个毫无关联的受害人…还有这个突然出现的、指甲缝里藏着关键物证的街头混混。一条若隐若现的暗线,似乎正在冰冷的迷雾中浮现。
“审讯方向调整。”柒的指令清晰下达,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第一,马小军最近接触过什么人?尤其是生面孔,出手大方,或者行为古怪的!重点排查他常混迹的网吧、台球厅、廉价出租屋区域!把他手机通讯记录、社交软件翻个底朝天!第二,他指甲缝里的红漆和强力胶,来源!他最近去过哪些地方?修车铺?建材市场?美术用品店?哪怕是路过!给我一寸寸筛!第三,咖啡馆他那个背包里,除了脏衣服和一点零钱,还有什么?他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是巧合?还是有人指使?”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三根猩红羽毛上,眼神幽暗:“羽毛是签名,是仪式。凶手在用尸体和羽毛‘创作’。马小军指甲缝里的红漆…是凶手‘创作’时不小心溅落的颜料?还是…他故意留给我们的‘提示’?”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无论哪一种,都说明凶手就在附近,而且,他很‘享受’这种游戏。”
柒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冷硬如铁:“提审马小军。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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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的门被推开,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消毒水和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
马小军被两个身形高大的刑警几乎是架着拖进来的。他瘫坐在冰冷的铁椅上,手腕上的铐子撞击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像被抽掉了魂。汗水浸透了他廉价的灰色帽衫后背,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更显得他瘦小瑟缩。
柒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冰冷的金属桌子。他没有穿警服外套,依旧是那件纯黑的冲锋衣,拉链拉至胸口,露出里面深色的战术T恤。他坐姿挺拔,像一块沉默的黑色岩石。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没有拍桌子的怒吼,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马小军,眼神沉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灵魂的、冰冷的压力。
这无声的、巨大的压力,比任何咆哮都更让马小军崩溃。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马小军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我就是…就是想顺点东西…那个包…看着挺新的…我没想伤人…那血…那血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
柒没有说话。他修长的手指,指关节因为长期握枪和格斗而显得异常粗大有力,轻轻地、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冰冷的金属桌面。
哒。哒。哒。
声音不重,却像重锤,精准地敲在马小军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指甲。”柒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空气,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寒意,“你指甲缝里的红漆,哪来的?”
马小军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把手往桌子底下缩,眼神惊恐地乱飘:“漆?什…什么漆?就…就可能是…是捡垃圾蹭的…修车厂…对!修车厂!那边有红漆…”
“修车厂?”柒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哪家?什么位置?哪天去的?蹭到什么地方了?”
一连串精准的问题,像冰冷的子弹射出。
“我…我忘了…就…就前几天…”马小军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滚落,眼神更加慌乱,“好像…好像是在城东…还是城西…”
“城东没有大型修车厂。城西那几家,用的都是工业防锈漆,光谱分析结果完全不同。”柒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剥开了谎言的外壳,“你指甲缝里的,是丙烯颜料。舞台道具用的那种。还有强力胶,型号和粘羽毛用的,完全一致。”
“羽…羽毛?”马小军的瞳孔骤然放大,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词汇,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什么羽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猛地摇头,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柒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不仅仅是谎言被戳穿的恐惧,更深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某个未知存在的、深入骨髓的惊惧。
“你怕什么?”柒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身体微微前倾,黑色的影子如同实质般笼罩过去,“谁给你的东西?谁让你去咖啡馆的?那个背包里的血纸团,哪来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马小军突然爆发出崩溃的哭喊,身体在椅子上剧烈地扭动,手铐哗啦作响,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一个…一个穿黑雨衣的人!他…他给我的钱!让我…让我把那个包…扔到咖啡馆厕所后面…他说…他说里面有东西…很值钱…我…我好奇…就打开看了…就…就几张破纸…沾了点脏东西…我没看清是什么…真的!我就想…顺手拿点别的…”
穿黑雨衣的人!
审讯室内外,所有监听的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柒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牢牢锁住马小军:“黑雨衣?什么时候?在哪里给你的钱和包?长什么样?声音?身高体态?任何细节!”
“就…就前天晚上…下大雨…在…在运河边那个废了的…雕塑厂后门…”马小军喘着粗气,眼神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有些涣散,“雨太大了…看不清脸…就…就很高…很瘦…像根竹竿…声音…声音很低…哑哑的…像…像砂纸磨石头…他…他把钱和包塞给我…就走了…伞都没打…雨那么大…他好像…好像不怕淋…”他的身体筛糠般抖着,“他…他塞钱给我的时候…手…手特别冷…像…像冰疙瘩…”
柒的指关节在桌面上叩击的动作停了。他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彻底吓破胆的小混混。那巨大的、冰冷的、穿着黑雨衣的身影,像一道不祥的阴影,投射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运河边废雕塑厂…靛蓝染料…石膏粉…猩红羽毛…丙烯颜料…黑雨衣…
碎片,正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方式,缓慢而狰狞地拼凑。
柒缓缓站起身。黑色的冲锋衣随着动作带起微小的气流。他没有再看瘫软如泥的马小军,对旁边的预审员沉声道:“把他刚才说的地点、时间、体貌特征,一字不漏,全部记下来。重点排查运河东岸废弃的‘新星’雕塑艺术厂及周边所有区域!所有监控!所有出入记录!所有可能接触靛蓝染料、石膏、丙烯颜料的人员!掘地三尺!”
他大步走出审讯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崩溃的哭嚎。走廊惨白的灯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道眉骨上的淡粉色疤痕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深刻。
物证室。冰冷的金属台面上,三个透明的证物袋并排放置。袋子里,三根猩红的羽毛,即使在无影灯下,也散发着妖异的光泽。旁边另一个袋子里,是马小军指甲缝里提取出的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红漆碎屑。
柒站在台前,戴着薄薄的乳胶手套,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红漆碎屑,凑近羽毛袋。他的目光在两者之间反复逡巡,锐利如解剖刀,仿佛要穿透那层猩红的表象,剥离出隐藏在最深处的、属于凶手的冰冷指纹。
灯光下,红漆碎屑的粗糙边缘,与羽毛根部那一点点残留的、带着强力胶痕迹的微小附着点,在柒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形成了一道无声的、却无比清晰的链接。
冰冷的链条,正一节节扣紧。指向雨幕深处,那个穿着黑雨衣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