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快门与伤痕入殓师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的手指习惯性地搭在冰冷的相机快门上,如同抚摸情人的皮肤。他的镜头是盘旋在死亡阴影之上的秃鹫,只专注于捕捉生命烛火熄灭前,在瞳孔深处凝固的那最后一缕独特的光。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养老院衰朽的叹息、城市角落里那些被命运粗暴折叠的生命线——都是他熟悉的猎场。而城市边缘那家名为“永恒安眠”的老旧殡仪馆,是他最常盘桓的地方。死亡在这里被梳理得如同归档的文件,空气里浮沉着消毒水、廉价香烛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的腐朽气息混合的味道。
就是在这样一片凝滞的、被死亡浸透的空气里,约瑟夫第一次看见了伊索·卡尔。
告别厅侧后方的小工作间,门虚掩着,泄露出惨白刺目的光线。职业的本能让约瑟夫无声地举起相机,长焦镜头如同他延伸的、贪婪的眼睛,悄然滑出。取景框里,首先框住的是一双手。
一双戴着薄薄乳胶手套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透着一股近乎冰冷的非人感。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刻板的韵律。那双手正为一位面容安详的老妇人整理仪容,梳理着银白的发丝。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惊醒一个沉睡的婴儿。然后,镜头缓缓上移,捕捉到了手的主人。
伊索·卡尔。殡仪馆新来的入殓师。他低着头,过长的额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却异常苍白的下颌。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工作服,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没有温度的瓷器。他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存在感稀薄得如同殡仪馆墙壁上剥落的油漆。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那些失去生命的躯体,以及他手中那些精巧冰冷的工具。
“你拍他们,”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毫无预兆,像冰棱断裂。伊索没有抬头,手中的镊子夹着一小块肤蜡,正极其专注地填补老人面颊上一处细微的凹陷,动作流畅得如同本能。“我送他们。”声音平静无波,陈述着一个简单的事实。
约瑟夫放下相机,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双眼睛——当伊索终于抬起眼皮瞥向他时。那是一种极浅的灰色,像是冬日清晨冻结的湖面,没有波澜,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沉寂。那沉寂里,约瑟夫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疲惫?一种被深深掩埋的、灵魂层面的倦怠。约瑟夫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快门上传来一种陌生的灼热感,仿佛相机本身对这双眼睛的主人产生了某种饥渴的反应。
“德拉索恩斯先生,”伊索收回目光,继续着手头的工作,声音依旧平淡,“死亡不是你的猎奇展品。请离开,你打扰到她了。”他指的是那位老妇人。
约瑟夫没有离开。相反,他来的更勤了。他不再仅仅是为了那些“最后肖像”,更多的时候,他的镜头会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隐秘的焦渴,追寻着那个白色身影。伊索工作时那种绝对的专注,那种近乎神性的、赋予冰冷死亡以虚假温暖的技艺,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他捕捉伊索低垂的脖颈弯曲的弧度,捕捉他手套边缘露出的、过分苍白的手腕,捕捉他偶尔在无人处对着遗体低声呢喃的侧影——那些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镜头无法记录,却让约瑟夫心中那点灼热感愈发清晰。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约瑟夫在角落按动快门,伊索在冰冷的台前进行着他神圣又孤独的仪式。空气里只有器械轻微的碰撞声,布料摩擦声,以及约瑟夫相机那标志性的、仿佛收割灵魂的“咔嚓”声。沉默是常态,偶尔约瑟夫试图搭话,得到的回应也极其简短,或者干脆是彻底的静默。伊索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只在他工作的对象面前才短暂地显露出一点难以察觉的、近乎悲悯的柔和。
平衡在一个狂暴的雨夜被彻底撕裂。
那天并非约瑟夫的工作日,但一场突如其来的灵感攫住了他——关于雨夜、死亡与城市孤独的某种意象。他驱车前往殡仪馆附近,想捕捉一些氛围镜头。暴雨倾盆,砸在车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车灯划破厚重的雨幕,在通往殡仪馆员工宿舍后巷的转角处,光线猛地捕捉到一个踉跄的身影。
是伊索·卡尔。
他浑身湿透,白色的常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单薄的身形。他没有打伞,就那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水的巷子里走着,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更让约瑟夫血液瞬间凝固的是——借着车灯和远处昏暗路灯的光,他清晰地看到伊索裸露在湿发下的脖颈、侧脸,以及卷起袖管的手臂上,布满了新鲜、狰狞的伤痕!淤青、肿胀,甚至有一道从额角蜿蜒至下颌的、尚未完全凝结的血痕,在惨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卡尔!”约瑟夫猛地推开车门,甚至顾不得拿伞,几步冲进暴雨中,一把抓住了伊索冰冷湿透的手臂。
伊索浑身剧烈一颤,像受惊的动物般猛地抬头。那双总是沉寂的灰色眼眸里,此刻充满了约瑟夫从未见过的惊惶、痛苦,以及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他下意识地想挣脱,但力气微弱。
“谁干的?”约瑟夫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沙哑,怒火在他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压过那因近距离接触而变得滚烫的快门灼烧感。他无法想象,这样一双能赋予逝者安详的手,此刻竟布满了施暴的印记。
伊索剧烈地喘息着,雨水混合着额角淌下的血水滑过他苍白的脸颊。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渗出血丝,却依旧倔强地沉默着。
“说话!伊索·卡尔!”约瑟夫几乎是低吼出来,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伊索的身体在暴雨中筛糠般抖动着,不知是因为寒冷、疼痛,还是别的什么。他挣扎了几下,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放弃了抵抗。他抬起那双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睁不开的灰色眼睛,用一种绝望到极点的眼神看着约瑟夫,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扭曲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有人…约瑟夫…”他的声音破碎不堪,被雨声打得七零八落,“…是我…是我自己……”
“胡说!”约瑟夫根本不信,目光扫过他手臂上那道深紫色的、形状诡异的棍状淤痕,“这怎么可能是你自己弄的?”
伊索的眼神空洞下去,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他不再看约瑟夫,只是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低低地说:“…第五位…那个…车祸的年轻人…颅骨…碎裂…左臂…尺桡骨…开放性骨折……”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手臂上那道形状可怖的淤青,“…我…缝合了…他…然后…它就…出现在…我身上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约瑟夫的心上。他猛地想起伊索经手过的那些遗体——车祸后支离破碎的躯体,病床上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枯槁,意外中肢体残缺的亡者……一个荒诞绝伦、却又无比契合眼前惨状的念头,带着地狱般的寒意,攫住了他。
“你…你是说…”约瑟夫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你缝合在他们身上的伤口…会…会出现在你自己身上?”
伊索没有回答。他只是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自毁的力气,猛地扯开了自己湿透的衣襟。惨白的胸膛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上面赫然布满了各种新旧交叠的伤痕!有缝合后留下的蜈蚣般扭曲的疤痕,有深色的淤痕,有尚未愈合的擦伤……这些伤痕,无声地、残酷地印证了他那梦呓般话语的真实性。每一道伤疤,都是一个他亲手送走的亡魂留在他血肉上的印记。
巨大的震撼让约瑟夫僵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眼睛,带来一片模糊的刺痛。他理解了伊索那永恒的沉默,那非人的苍白,那深不见底的沉寂。那不是冷漠,那是背负着他人死亡伤痕的、日复一日的凌迟!他手中的相机变得滚烫无比,仿佛要融化他的指骨。
几天后,约瑟夫独自坐在他从不允许他人进入的暗房里。红灯幽幽,如同鬼魅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显影液刺鼻的酸味。他颤抖着双手,将一张底片浸入冰冷的显影液中。药水轻轻晃动,影像如同沉没的记忆,在幽红的黑暗中一点点浮现。
那不是任何一张“最后肖像”。
画面中央,是伊索·卡尔那张苍白的、沾着雨水和血水的脸。雨水模糊了他的轮廓,却清晰地映照出他脸上那道狰狞的、新鲜的伤口。但最令人心碎的,是他那双在雨幕中努力睁开的、望向镜头的灰色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沉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绝望,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令人窒息的脆弱。而最让约瑟夫心脏骤停的是,在那张痛苦面容的嘴角,竟然凝固着一丝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带着泪痕的笑意。
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解脱般的悲凉,一种被深渊凝视太久后的麻木认命,还有一种……仿佛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奇异释然。
暗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伊索·卡尔站在门口,依旧穿着那身白色的工作服,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他脸上、脖颈上的伤痕已经处理过,贴着干净的纱布,但那份深入骨髓的苍白和疲惫却无法掩盖。他似乎刚从一场漫长的工作中抽身,身上还带着殡仪馆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
他没有看约瑟夫,也没有看那张正在显影液中逐渐清晰的、属于他自己的照片。他只是用那双恢复了沉寂的灰色眼眸,静静地望着暗房中那盏散发着不祥红光的灯,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现在,德拉索恩斯先生,”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约瑟夫手中那张照片,那上面映着他自己带泪的笑,“……轮到你来拍活人的伤疤了。”
暗房里,只有显影液细微的波动声,以及红灯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如同心跳般的微弱电流嗡鸣。死亡的气息在红光中弥漫,与另一个活人身上无声流淌的伤痕融为一体。约瑟夫的手指,紧紧扣在冰冷的相机上,感受着它前所未有的、灼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