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之上，一片沉寂。惨白的寒潭雾气似乎顺着山风卷了上来，无声沁入每个人的衣袍。
“赤阳朱果……”掌门林啸天缓缓重复，指尖在玉石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万瘴谷核心绝地之物。薛师侄，这‘一线生机’，未免太渺茫了些。”他目光如古井无波，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薛灵枢脸上，带着审视。
“正是因其渺茫，”薛灵枢微微垂首，语气无波，“才更显其唯一。若她命不该绝，自有天意指引；若她……也是解脱。”
她话语轻柔，却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寂静的空气里。解脱？是解脱云灼华油尽灯枯的痛苦，还是解脱九霄仙门可能因她而起的麻烦？
“胡闹！”执法长老岳擎苍猛地一拍扶手，怒目圆睁，“这分明是让她去送死！一个废……一个身负沉疴、灵根杂乱的弟子，去闯万瘴谷核心？简直荒谬！传出去，岂不显得我九霄仙门刻薄寡恩，连个垂死弟子都不放过？”他狠狠瞪了一眼薛长老，又转向林啸天，“掌门师兄，此事断不可行！依我看，就让她在门中静养，生死由命便是！”
传功长老抚着长须，眉头紧锁，看向薛灵枢的目光带着深意：“灵枢丫头，你素来稳妥，此言……当真只是医者仁心，别无他虑？”话中暗藏的探究，如同无形的蛛网。
薛长老轻咳一声，打破了僵局：“岳师弟稍安勿躁。掌门师兄，灵枢之言，虽险，却也点明了一条道。万瘴谷秘境开启在即，名额有限。若云灼华自愿放弃名额，甘愿入谷深处寻药……于门规，于人情，都说得过去。”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至少，比直接剥夺一个‘前十’弟子的资格，更体面些。她若不去，这名额自然由后面弟子顺延。”他巧妙地将皮球又踢了回去，重点落在了“自愿”和“名额”上。
林啸天眼中精光一闪，正要开口定夺——
“父亲！诸位长老！”一个张扬中带着不满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破了云台凝重的气氛。林惊羽大步流星地走上云台，锦衣华服，腰间佩玉叮当作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急躁，“一个云灼华，用得着商议这么久？她爱死爱活，寻死觅活，与我们何干？那万瘴谷的名额，给她纯属浪费！我看薛师姐的法子好得很！省得她占着茅坑不拉屎！”他目光扫过父亲和几位长老，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傲慢，浑然不觉自己打断了何等严肃的议事。
岳擎苍脸色一沉：“林师侄！议事重地，岂容你放肆喧哗！”
林惊羽被他一喝，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仍梗着脖子小声嘟囔：“我说的也是实话嘛……”
林啸天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那目光让林惊羽心头一凛，嚣张气焰顿时矮了三分。掌门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声音沉稳地一锤定音：“此事，待云灼华伤势稍缓，意识清醒后，由其自行抉择。若她愿往，便以寻药之名，给予进入万瘴谷的资格，生死自负。若不愿，则按门规，取消其秘境资格，由第十一名弟子递补。薛师侄，她伤势如何，何时能醒？”
薛灵枢垂眸：“回掌门，弟子已尽力施救，但其体内两股力量冲突太过霸道，根基受损严重。何时清醒……尚需看其自身意志与造化。弟子会尽力看顾。”
“嗯。”林啸天微微颔首，“有劳薛师侄了。秘境名额分配，其余照旧。散了吧。”他挥了挥手，结束了这场暗藏机锋的论道。长老们各怀心思，相继离去。林惊羽还想说什么，被父亲一个冷厉的眼神钉在原地。
薛灵枢最后离开云台，山风卷起她素雅的月白衣袂。她走下石阶，目光平静地望向百草堂的方向，无人看见她袖中指尖轻轻捻动，仿佛在思索着某种药性的配比，又或是……人心的剂量。
***
暮色四合，浓重的阴影吞噬了山林最后一丝天光。
墨临渊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孤狼，无声地疾行在通往寒潭的崎岖山道上。他速度极快，玄衣紧贴着劲瘦的身躯，在林木山石间留下道道模糊的残影，却诡异地没有带起半点风声，连脚下枯叶都未发出明显的碎裂声。
他刚从执法堂出来。云灼华在寒潭边失踪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门中底层弟子间悄然炸开。岳擎苍震怒，严令追查，却因涉及寒潭凶地，人手调配一时迟滞。墨临渊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这条消息——那个在寒潭边爆发出诡异力量、引动潭底恐怖存在的女人。
直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头。云灼华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寒潭爆发的异香、那引动幽冥的力量……都指向某种他无法忽视的隐秘。他必须找到她，在她彻底消失或再次引发不可控的灾祸之前。
越靠近寒潭区域，空气里那股阴冷死寂的气息便越发粘稠，如同无形的蛛网，试图阻滞灵力的运转。墨临渊体内灵力流转微微一滞，他剑眉微蹙，速度却丝毫不减，反而更加凝神。他鼻翼微动，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草叶、每一块岩石。
他的追踪术源于家传，讲究“观微痕，察气机”。此刻，空气中残留的混乱气息就是最清晰的指路标。那气息驳杂而强大：属于云灼华本身的微弱灵力痕迹早已被彻底覆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混合体——清冽如碎冰琉璃的异香余韵，灼热如地火熔岩的狂暴残留，以及一股……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纯粹死寂之意。这三股力量彼此撕咬、纠缠，在空气中留下一条虽淡却顽固的“尾迹”。
墨临渊循着这无形的轨迹，身形在林间穿梭，快如鬼魅。他很快发现了更明显的痕迹：被无形气浪冲击折断的灌木枝桠，断口处还残留着细微的灼烧与冰晶冻结的混合痕迹；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旁，地面散落着几颗滚圆、洗得干干净净的红果子，被踩踏陷入湿冷的泥土中；岩石缝隙里，几片深褐色的、带着霜痕的布料碎片被勾住，在夜风中微微飘荡——那是云灼华外门弟子服的颜色。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岩石下那片幽暗的地面上。那里，几块凝结的暗红冰晶格外刺眼。冰晶形状不规则，边缘锋利，散发着微弱的血腥气和更浓郁的阴寒死气。
血……冻结的血。
墨临渊蹲下身，指尖并未触碰冰晶，只是悬停在其上方寸许。一股精纯的探查灵力自指尖探出，小心翼翼地触及冰晶表面。刹那间，一股混杂着狂暴灼热与极致阴寒的混乱意念碎片猛地冲击而来！画面模糊而混乱：撕心裂肺的剧痛、濒死的窒息感、幽绿如鬼火的巨大瞳孔、冰冷的死亡吸力……
他猛地收回灵力，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冰冷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
有人带走了她。
这残留的意念碎片里，除了云灼华自身的绝望和潭底存在的暴戾贪婪，最后关头，还有一股强大、沉稳、带着玄奥封印气息的力量骤然介入，强行镇压了一切！那股力量……浩瀚深邃，带着一种与九霄仙门功法迥异的古老气息。
墨临渊站起身，玄衣在渐起的夜风中猎猎作响。他顺着那强大力量最后消失的方向望去——那是远离寒潭，深入大荒山脉更幽深、更杳无人迹的方向。
带走她的是谁？目的何在？是救？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他目光如刀，再次扫过死寂的寒潭。墨黑色的潭水在暮色下如同凝固的墨汁，惨白的雾气贴着水面无声翻涌，仿佛无数哀嚎的亡魂。潭底深处，那两点被镇压下去的幽绿瞳光似乎隔着深水与浓雾，与他对视了一眼，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贪婪。
此地凶险，不宜久留。但云灼华的去向，必须查明。
墨临渊不再犹豫，身影一闪，如一道真正的暗影，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前方更加浓密、更加未知的黑暗山林之中，循着那几乎微不可察的、属于强大“第三者”的淡薄气息，追踪而去。
***
百草堂深处，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香。偏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凝固。
小小的青萝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薄被。她双目紧闭，小小的眉头痛苦地蹙着，原本粉嫩的小脸此刻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灰败之气，仿佛被某种污秽浸染过。她周身萦绕的、属于山间精怪的微弱清灵之气，此刻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被一股顽固的、混合着异香与阴寒的诡异气息缠绕、侵蚀。
薛灵枢坐在床边，神色专注。她换回了便于行动的青色衣裙，纤长白皙的手指正搭在青萝细弱的手腕上。指尖灵力流转，细腻如丝，小心翼翼地探入青萝小小的经脉。
她的眉头越蹙越紧。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那侵入青萝体内的混乱气息，并非单纯的冲击伤害，更像是一种歹毒的“污染”。那异香霸道异常，带着强烈的侵蚀性，竟试图同化青萝本身精纯的木系本源灵气；而那股来自寒潭的幽冥死气，则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脏腑深处，不断散发阴寒，蚕食着青萝本就微弱的生机。两股力量在小小的身体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却共同将青萝推向了枯萎凋零的边缘。
薛灵枢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凝聚着一点精粹的青色灵光，那是百草堂秘传的“回春针”。她动作轻柔却精准，银针缓缓刺入青萝心口附近的穴位。
针尖入体，青萝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细弱蚊呐的痛苦呻吟。薛灵枢眼神凝重，持续注入温和的驱邪固本灵力。然而，仅仅数息之后，那根银针靠近针尖的部位，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诡异的灰黑色！如同被墨汁浸染！
薛灵枢迅速拔针。看着针尖那抹刺眼的灰黑，她一向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惊悸。
这力量……好生诡异歹毒！不仅能侵蚀灵力，更能污染生机本源！它竟能顺着她的回春灵力反向侵蚀施术者的针具！
“师姐……”一个百草堂弟子端着刚熬好的温补药汤站在一旁，看到那变黑的银针，声音都有些发颤，“青萝她……还能……”
薛灵枢沉默地将变黑的银针放入一个特制的玉盒中封好，动作一丝不苟。她接过药碗，用小勺舀起一点，轻轻吹凉，小心翼翼地喂到青萝唇边。昏迷中的小精灵本能地抗拒着苦涩的药味。
“尽人事。”薛灵枢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清冷依旧，“药石之力，只能勉强护住她心脉不被彻底侵蚀。能否驱散这股‘秽气’，关键在她自身本源能否扛住，以及……那异香的源头是否被拔除。”她顿了顿，看着青萝灰败的小脸，补充道，“准备‘凝露草’和‘百年石乳’，每隔一个时辰，为她擦拭心脉和灵台，固本培元。”
“是，师姐。”弟子连忙应下。
薛灵枢将药碗递回，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寒潭的方向一片死寂的黑暗。云灼华被带去了哪里？带走她的人，是福是祸？而青萝身上的“污染”，是否仅仅是那场爆发余波的冰山一角？
她想起云台上自己轻飘飘抛出的“赤阳朱果”之路。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掠过心头，快得如同错觉。若云灼华真能活着从万瘴谷深处带回朱果……或许，青萝这身被异香与死气纠缠的“秽气”，才有彻底拔除的可能？
这念头一闪而逝，随即被她压下。眼下，先保住这小东西的命要紧。
她转身，走向药柜，开始亲自挑选更珍稀的固本培元药材。灯火将她清冷的侧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百草堂的药香里，悄然混入了一丝沉重与未知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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