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霍然起身，眼睛瞪得溜圆：“带走了？谁？！”
萧瑟也猛地坐了起来，昏暗的烛光下，他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绝非人间？”萧瑟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难道是……上界仙人？”这个念头过于惊世骇俗，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仙人怎会垂青一个被他们视为尘埃的废材？
杜衡摇头，脸上是同样的困惑与惊悸：“墨师兄只说，那力量浩瀚如海，冰冷如山，带着一种……不属于此界的漠然。他连靠近都做不到，仅仅被一道警告的意志扫过，就险些受伤。”他将墨临渊感受到的阵法、灵雾、飞檐轮廓以及那几点暗红血晶描述了一遍。
石磊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云师姐……她到底……”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被这远超想象的现实冲击得摇摇欲坠，剩下的只有更深的茫然与不安。
萧瑟沉默地重新躺下，面朝墙壁，烛光在他瘦削的脊背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不属于此界的力量……带走一个将死的“废材”？这比被寒潭吞噬更令人心头发寒。他仿佛嗅到了某种巨大漩涡正在形成的腥气。
……
翌日清晨，执法堂内气氛肃杀。
檀香也无法完全驱散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寒潭的阴冷死气。岳擎苍端坐主位，脸色铁青，手指一下下重重叩击着坚硬的黑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打在堂下肃立的两名百草堂追踪弟子心上。
“废物！”岳擎苍的声音如同滚雷，“两个大活人，一个就在你们眼皮底下消失，一个被伤成那样！连是谁下的手都弄不清楚！要你们何用？！”
两名弟子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其中一人硬着头皮回禀：“岳执事息怒！那寒潭边……残留的气息太过混乱霸道，弟子等修为浅薄，实在……实在难以追踪。后来墨师兄赶到，他似乎追出去很远……”
“墨临渊人呢？”岳擎苍打断他，目光如电扫向门口。
恰在此时，墨临渊的身影出现在执法堂门口。他依旧是那身玄衣，脸色比平日更显冷峻苍白，眼神深处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显然昨夜追踪消耗巨大。他无视堂内压抑的气氛，径直走到岳擎苍面前，抱拳一礼，声音低沉：“弟子墨临渊，回禀执事。”
“说！”岳擎苍死死盯着他。
墨临渊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将自己追踪至神秘山谷、遭遇强大阵法、感知到飞檐轮廓与云灼华血晶残留，以及最后被一道冰冷意志警告逼退的经过，清晰而简洁地复述了一遍。他刻意隐去了自己对那力量“非人间”的猜测，只以“深不可测”形容。
饶是如此，他描述的那浑然天成的阵法、精纯到化为实质的灵雾、以及仅仅一道意志就让他神魂震荡的威能，已足以让执法堂内陷入一片死寂。连岳擎苍叩击桌面的手指都僵在了半空，脸上的怒意被惊疑不定取代。
“你是说……有人在山中深处，布下了连你都看不透的阵法？还……带走了云灼华？”岳擎苍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是。”墨临渊的回答斩钉截铁，“弟子以道心起誓，所言非虚。云灼华的血晶残留确在山谷入口岩石之上，其气息尚存，证明她至少曾短暂停留。”他顿了顿，补充道，“那布阵者，修为远超弟子想象。弟子建议，封锁那片区域，严禁弟子靠近，以免触怒对方，招致不测。”
“封锁？”一个带着浓浓不满和嫉妒的声音插了进来。林惊羽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执法堂门口，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为了一个生死不明的废物，封锁那么大一片后山？墨师兄，你该不会是被吓破胆了吧？谁知道那血晶是不是她自己爬过去吐的？或者……根本就是你臆想出来的？”他目光扫过墨临渊苍白的脸，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墨临渊眼神骤然一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猛地刺向林惊羽。一股无形的、属于剑修的锐利气势瞬间弥漫开来，让林惊羽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够了！”岳擎苍猛地一拍桌子，怒喝一声，打断了两人之间无形的交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墨临渊的为人他清楚，绝不会在此等大事上妄言。一个能布下如此阵法、拥有如此意志的存在潜藏在九霄仙门附近，这本身就是巨大的隐患！比一个废材弟子的失踪严重百倍！
“墨临渊！”岳擎苍沉声下令，“你即刻绘制出那山谷的大致方位图，标注感知到的阵法范围与危险区域。本座要亲自禀报掌门！”他转向那两名噤若寒蝉的弟子，“你们，去百草堂，让薛师侄尽可能分析出寒潭边残留气息的成分！任何异常，立刻回报！”
“是！”三人领命而去。
林惊羽看着岳擎苍凝重的脸色和墨临渊离去的背影，撇了撇嘴，低声嘟囔了一句“小题大做”，但终究没敢再大声挑衅，悻悻地甩袖离开。
……
午后，藏书阁内弥漫着陈旧纸张与淡淡尘埃混合的气息。
阳光透过高高的雕花木窗，在排列着无数典籍的书架间投下道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韩当佝偻着背，戴着老花镜片，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细毛刷，拂去一本摊开在厚重木桌上的巨大古籍封面的浮灰。古籍封面是深褐色的不知名兽皮，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上面用古老的篆文书着几个模糊的大字——《荒古异闻辑录》。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颤抖着，动作却极其轻柔。昨夜外门弟子聚居区隐约传来的骚动和今早执法堂方向的紧张气氛，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开了几圈涟漪。云灼华……那个总爱在角落安静看书的丫头，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让他隐约觉得熟悉的奇异气息……还有墨临渊带回的关于“非人间”力量的只言片语……
这些零碎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他浑浊却沉淀着岁月智慧的脑海里碰撞。他隐隐觉得，答案或许就藏在这些蒙尘的故纸堆里。
他翻开沉重的书页，泛黄的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指尖划过一行行晦涩难懂的古篆，目光在那些描述天地异象、神魔传说、奇珍异兽的段落间逡巡。当翻到记载有关“界域罅隙”、“天外异力”的章节时，他的动作慢了下来，老花镜片后的眼睛眯起，看得格外仔细。
“三界之外，或有遗存……其力迥异，或如煌煌天威，或如九幽森寒……”他枯瘦的手指停在一行模糊的小字上，口中无意识地低声念着，眉头紧紧锁起。墨临渊感受到的，是煌煌天威，还是九幽森寒？或者……是某种更难以定义的、糅合了多种特质的存在？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与更深的忧虑。
就在这时，藏书阁厚重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
夜幕低垂，弦月如钩。
九霄仙门后山一处僻静的断崖边，几块光滑的青石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崖下云海翻涌，深不见底。
墨临渊独自一人坐在崖边青石上，身边放着一个粗糙的土陶酒坛。他褪去了白日里的冷硬，玄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他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劣酒，灼热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与冰冷。
白日里在执法堂的汇报，林惊羽的讥讽，岳擎苍的凝重……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晃动。但最终定格的，却是昨夜那山谷入口，岩石上几点刺目的暗红冰晶，以及那道如同实质般碾压过来的、漠然冰冷的意志。
“绝非人间……”他低声重复着杜衡的话，又灌下一口酒，辛辣呛得他微微皱眉。他想起云灼华在演武场被众人嘲笑时低垂的眼睫，想起她在药堂角落默默捣药的侧影，想起她偶尔看向自己时，那双清澈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与“废材”名头绝不相符的复杂光芒。
他一直觉得她身上有秘密，却从未想过，这秘密会如此之大，牵扯到如此恐怖的存在。她被带去了哪里？是囚笼，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祭坛？那个冰冷的存在，会如何对待一个身负诡异异香、如同祸源般的“祭品”？
烈酒入喉，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让心头的寒意更甚。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引以为傲的修为和追踪术，显得如此可笑。他甚至不敢再去尝试靠近那片山谷，那道意志的警告犹在识海深处回荡。
月光清冷，照着他紧握酒坛、指节发白的手。夜风掠过断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他几缕散落的黑发。
……
清冷的月光同样洒在百草堂后院的药圃里。
薛灵枢没有休息。她站在一排排精心培育的灵植前，手中提着一盏素纱灯笼，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她微微俯身，仔细地观察着其中几株靠近青萝白日里躺过的软榻方向的‘月见草’。
这些本该在月光下舒展叶片、吸收月华灵气的低阶灵植，此刻叶片边缘竟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细微的卷曲和萎黄，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了部分生机。她伸出手指，指尖凝聚一丝极细微的探查灵力，轻轻触碰一片萎黄的叶子。
一股微弱却极其顽固的、混合着灼热异香与阴寒死气的“秽气”，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在叶片的脉络里，甚至试图顺着她的灵力反向侵蚀！
薛灵枢迅速收回手，指尖残留着冰冷的灼痛感。灯笼的光映着她清冷的脸庞，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困惑。
青萝身上的“污染”，竟能通过气息逸散，影响甚至侵蚀附近的灵植？这绝非寻常的伤势或邪气入侵！这更像是一种……具有传染性和侵蚀性的“异质”能量！
她想起父亲在云台上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自己抛出的“赤阳朱果”的“生路”。一丝冰冷的寒意悄然爬上她的脊背。若这“秽气”源头不除，或者……若那源头被更强大的存在控制或利用……
她抬头望向弦月，月光落在她眼中，却映不出丝毫暖意。云灼华……你身上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灾厄？那个带走你的人，是救星，还是……更大的灾劫开端？
……
距离九霄仙门百里之外，一座繁华的凡人城池“临渊城”最高的酒肆“摘星楼”顶层雅间。
夜风带着市井的喧嚣与烟火气吹入雕花窗棂。花弄影慵懒地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窗边矮榻上，一身艳丽的红裙如同盛放的彼岸花。她指尖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上刻着繁复的缠枝花纹。
她对面，坐着风无痕。这位神秘的客卿长老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平凡，气质却如同深潭古井。他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清茶，对窗外喧嚣充耳不闻。
“哦？墨家那小子追出去了？还带回了‘非人间’的消息？”花弄影红唇微勾，眼中闪烁着猎奇般的光芒，“有趣，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一个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废材’，竟能引来这等存在？风长老，你说……这消息要是卖给‘听雨楼’或者‘暗香阁’，能值多少灵石？”她晃了晃手中的玉佩，玉佩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风无痕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花弄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楼下的喧嚣：“弄影姑娘，有些钱，有命赚，未必有命花。”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仿佛能穿透百里，看到九霄仙门后山那片被迷雾笼罩的山谷，“‘非人间’的力量现世，无论其目的为何，都意味着大荒的平静……要到头了。漩涡已起，贸然卷入，只会粉身碎骨。”
花弄影脸上的玩味笑容微微一滞。她收起玉佩，坐直了身体，难得地露出几分正色：“长老的意思是……风暴将至？”
风无痕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静观其变吧。是福是祸，是劫是缘……很快，便见分晓。”他再次端起茶杯，袅袅茶烟模糊了他平凡的面容，也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丝对未知的、极其深沉的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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