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雾隐迷踪
船过桔梗山,河水便染上了墨色。朝梨数着船板上的水纹,每道纹路里都晃着张模糊的脸——有时是阿竹在祠堂里平静的眉眼,有时是老妪掀起袖口时的浅白疤痕,更多时候,是那张在井底漩涡里见过的、左眼泛着红光的少女面容。
“雾隐山的瘴气会迷人心智。”千面突然开口,她不知何时出现在船尾,手里把玩着枚青铜铃铛,铃舌碰撞的声响总让朝梨想起阿竹系在船桅上的那串。少女的左眼依旧蒙着层白绫,绫角绣着朵极小的桔梗花,针脚与母亲手帕上的如出一辙。
朝梨猛地回头,却见船桅上的铜铃不知何时换成了七张面具,喜怒哀乐惧惊悲,独独缺了阿竹戴过的那张哭面。“你是谁?”她摸向腰间的骨针珠,指尖刚触到珠子,就被千面按住手腕——少女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像握着团未熄的火。
“我是千面,也不是。”少女摘下左眼的白绫,露出只与朝梨一模一样的黑眸,只是虹膜深处藏着丝极淡的红,“守灯人说的‘次女承影’,其实是句反话。影瞳生于双生,本该一分为二,可你我之间,还藏着第三个影子。”
船突然剧烈摇晃,朝梨看见水面下浮起无数只手,指甲泛着青黑,正抓着船板往下拽。千面将青铜铃抛进水里,铃声炸开的瞬间,那些手纷纷缩回,水面浮起层泡沫,泡沫里浮出些细碎的布片,细看是戏班的水袖,上面绣着的星宿图案与崖壁孩童面具上的分毫不差。
“是当年困在地宫的戏子。”千面的指尖划过船舷,那里凝结着层薄冰,冰里冻着半张面具,嘴角向上弯成诡异的弧度,“他们的魂魄被锁影阵困住,只能跟着影瞳的气息走。你父亲书房里的安息香,其实是用来安抚这些游魂的。”
说话间,船已驶入片浓雾。雾里飘着股甜腻的香气,闻着让人眼皮发沉。朝梨强撑着睁眼,看见雾中站着个穿戏服的人影,正对着水面梳妆,铜镜里映出的脸却是阿竹——左眼位置嵌着颗星宿形状的玉,胸口起伏得异常缓慢,像是没了呼吸。
“别信镜中影。”千面将银簪刺入船板,簪头的月牙突然射出道白光,劈开浓雾。朝梨这才看清,那戏服人影的脚下踩着具白骨,左手腕上缠着半截墨玉链,链尾的“朝”字被啃噬得只剩个残角。
“是戏班的班主。”千面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娘说过,他当年为了学锁影阵的禁术,把整个戏班的人都当成了祭品。你看他的右手。”
朝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戏班主的右手握着块玉佩,形状与阿竹给的那块正好拼成完整的圆形,只是玉佩上的桔梗花纹缺了块,缺口处嵌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
浓雾突然散去,船已到雾隐山渡口。岸边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粗布衣裙的妇人,背影与老妪极其相似,只是腰间系着串铜铃,走动时发出的声响与祠堂的铃铛完全相同。“阿竹在山腰等你。”妇人转身时,朝梨看见她左耳后有块淡青色的斑,形状像极了缩小的血月图案。
千面突然按住朝梨的肩膀,指尖在她掌心写了个“假”字。朝梨会意,摸出骨针珠时,珠子突然发烫,烫得她几乎握不住——妇人的影子在地上扭曲着,变成个戴银面具的人形,左手腕上的疤痕正渗着血,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朵朵桔梗花的形状。
“守灯人的变脸术再像,也变不了影子。”千面将青铜铃抛向妇人,铃铛在她脚边炸开,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竟是画舫上那个戴哭面的黑衣人。“你杀了老妪。”少女的左眼红光乍现,“她手腕上的疤痕是真的,而你的,是用胭脂画的。”
黑衣人突然笑起来,笑声里混着铜铃的脆响,听着让人头皮发麻。“三魂聚,影瞳醒,本就是场局。”他扯下脸上的伪装,露出张与阿竹有三分相似的脸,只是右眼是空洞的窟窿,“你母亲当年藏起来的,不只是胚胎,还有开启共生之契的钥匙——就在你手里的骨针珠里。”
骨针珠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的半截玉簪,簪头弯成月牙形,与阿竹用来开崖壁的那支正好拼成完整的一轮月。朝梨想起阿竹在祠堂里说的“钥匙的样式”,心脏猛地缩紧——原来古籍里画的不是一把钥匙,是两支合璧的月牙簪。
黑衣人扑上来的瞬间,千面将朝梨推开,自己却被抓住手腕。少女的左眼突然流出道血泪,滴在黑衣人空洞的右眼上,那里竟冒出股青烟,露出底下的青铜光泽——整只眼睛都是假的,里面嵌着块刻满符文的墨玉,与石像手腕上的“朝”字链分毫不差。
“是‘锁魂玉’。”千面的声音带着剧痛后的嘶哑,“我娘说过,这玉能困住影瞳的力量,也能……”话没说完,她突然咬碎舌尖,一口血喷在墨玉上,黑衣人发出声惨叫,整个人开始融化,露出底下的骨架,左手腕上缠着三圈锁链,链尾分别拴着块玉佩,形状与朝梨、阿竹、千面的分毫不差。
骨架散落在地时,朝梨看见最底下的脊椎骨上刻着行小字:“七月初七,血月当空,三玉合璧,影归其主。”今天正是七月初六,离血月之夜只剩一日。
千面捂着流血的左眼,指尖颤抖地指向山腰:“阿竹在祠堂等你,他手里有母亲的日记后半册。”少女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雾慢慢吞噬,“记住,别信祠堂里的香,那不是安息香,是引魂香……”
话音未落,她便消散在雾里,只留下枚青铜铃落在船板上,铃舌上刻着个极小的“影”字。朝梨捡起铃铛,突然听见山腰传来钟声,三长两短,正是阿竹在画舫上敲过的暗号。
山路两旁的桔梗花不知何时都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茎秆,像无数根竖起的骨针。朝梨往上走了约摸百级石阶,看见祠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股浓烈的香气,不是安息香,也不是引魂香,而是与父亲书房里那盏长明灯相同的味道——那是用桐油混着人血燃的灯油。
她推开门,看见阿竹正跪在香案前,背对着门口,白衣上的血迹已经发黑。香案上摆着三盏油灯,灯芯上分别画着日、月、星的图案,灯油里浮着些细碎的骨片,拼起来正是个完整的孩童骨架。
“你来了。”阿竹转过身,左眼蒙着块黑布,布角渗着血,“日记的后半册,其实是本族谱。”他将本蓝封皮的册子推过来,封面上的桔梗花纹缺了个角,正好能嵌进朝梨手里的半截玉簪,“你母亲不是前朝遗孤,她是守灯人的圣女,生来就要献祭给影瞳。”
朝梨翻开族谱,里面的字迹突然渗出鲜血,在纸页上连成行:“影瞳非血脉所承,乃三魂所寄。长女藏魂,次女藏影,三子藏瞳。”她猛地抬头,看见阿竹摘下了左眼的黑布——那里没有眼珠,只有个空洞,窟窿里嵌着块墨玉,刻着个“瞳”字。
“我才是第三个。”阿竹的声音平静得像潭死水,他指向香案上的油灯,“引魂香已经燃了七日,那些被困的游魂马上就要来了。血月之夜,不是影瞳苏醒,是三魂被吞噬……”
祠堂的钟声突然响起,这次是急促的七声,与老妪说过的“守灯人遇袭”暗号分毫不差。朝梨看见阿竹的影子在灯影里扭曲着,变成个戴银面具的男人,手里举着把匕首,刀尖对准香案上的油灯——那场景,与三生镜里映出的画面一模一样。
骨针珠在掌心炸裂的瞬间,朝梨终于明白千面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她转身冲出祠堂,看见山腰的雾正往山顶涌,雾里传来无数人的脚步声,像是有支队伍正在逼近。而雾的最深处,隐约能看见座被锁链缠绕的石门,门楣上刻着四个大字:
“影瞳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