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安的声音穿透磨砂玻璃门,带着从未有过的沙哑,在洗手间冰冷的瓷砖上撞出细微回响:
“我那天……其实知道你没睡着。”
门内,谢灼背抵着门板的身体骤然绷紧。镜子里映出他苍白的脸,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锋利的眉骨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指关节抵着冰凉的瓷砖,用力到泛起青白色。那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十八岁夏日的蝉鸣,树影婆娑的校园角落,身边人清浅的呼吸带着阳光晒过的青草气息。他闭着眼,假装被午后倦意征服,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然后,那片温软的、带着少年特有清冽味道的唇,羽毛般印上他的侧脸。他几乎用尽了毕生演技才维持住平稳的呼吸,只有睫毛在无人看见处,失控地颤了一下。原来……他知道?
门外,萧玉安的声音更低了些,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门内的人听:
“就像……我也知道,每次我拍戏受伤,那个‘碰巧’路过片场送药的人是谁。”
“知道那个匿名拍下我妈遗物项链、又辗转送到我手里的人是谁。”
“甚至知道……五岁那颗棒棒糖,是你为了我出头,根本不是‘顺手’。”
地毯上那张泛黄的照片里,五岁的“安安”笑得没心没肺,右下角那笨拙却执拗的“安安。我的”签名,此刻像滚烫的烙印。萧玉安盯着照片,喉结滚动了一下,琥珀色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沉淀,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笨拙的坦诚:“谢灼……我看见了。十五年,每一天,我都看见了。” 他曲起的膝盖上放着手机,屏幕暗着,却仿佛还残留着那张偷吻照片的温度。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当成习惯的守护,此刻串联起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死寂。
时间在昂贵香氛颗粒的悬浮中粘稠地爬行。更衣室里只剩下两人隔着门板、沉重交织的呼吸声——门外是压抑的喘息,门内是死水般的沉默,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突然——
“咔哒。”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锁舌弹开声,在寂静中却如同惊雷。
磨砂玻璃门被拉开了一道窄缝。
缝隙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和阴影里那双眼睛。不再是深潭寒冰,而是风暴过后的废墟,狼藉一片,翻涌着惊惶、疲惫、被彻底剥光后的脆弱,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审视。谢灼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布满裂痕的雕像。他没有踏出来,只是站在那里,肩背绷得笔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这摇摇欲坠的姿态。
萧玉安猛地抬头。
隔着那道窄缝,两人的目光猝然相撞。空气仿佛凝固了。
“看见?”谢灼的声音终于响起,哑得厉害,像被砂轮磨砺过,带着一种被反复碾碎后的空洞自嘲。他的视线死死锁住萧玉安,那目光穿透了时间,仿佛要将这十五年里所有隐忍的、无望的守望都钉在对方身上。“萧影帝,你的世界那么热闹……”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如冰锥,“看得见,和在乎过,是一回事吗?”
他往前迈了一步。
仅仅一步,从洗手间晦暗的光影里踏入更衣室柔和的顶灯下。灯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脸上每一寸苍白的疲惫和眼底浓重的血丝。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极淡的血腥味(是刚才被咬破的唇?)瞬间变得清晰可闻,几乎将萧玉安包围。那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却又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萧玉安几乎是弹起来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昂贵的西装裤蹭着地毯,他毫不在意,只是急切地想要靠近,想要抓住眼前这个随时可能再次退回冰壳里的人:“我在乎!谢灼,我他妈……”
“你在乎?”谢灼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尖利。他猛地抬手,却不是指向萧玉安,而是用力戳向自己靠近心脏位置的西装内袋——那个曾经珍藏着五岁安安照片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被揉皱的轮廓。“你在乎,所以能把我藏了十五年的东西,当成颁奖礼上博眼球的噱头?当成后台逗弄我的把柄?”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底的废墟上燃起悲愤的火焰,“你在乎,所以能一边让别人叫你‘宝宝’,一边在这里质问我为什么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暗恋’你?!”
“那是误会!陆乘舟他……”萧玉安急切地辩解,琥珀色的瞳孔里燃着被误解的焦灼火焰。
“误会?”谢灼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淬满了冰渣。他不再看萧玉安,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地上那张刺眼的旧照片上,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浮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萧玉安,你的世界里……误会太多了。热闹太多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间最后一点滚烫的东西都压下去,再抬眼时,那双曾经映着萧玉安万丈光芒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片沉寂的灰烬。“十五年,够长了。”
他不再停留,甚至不再看萧玉安瞬间僵住的表情和骤然收缩的瞳孔。高大的身躯带着决绝的冷意,擦着萧玉安的肩膀,径直走向更衣室的出口。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身后那个光芒万丈的影帝和他珍藏了半生的少年,都只是喧嚣世界里一片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萧玉安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擦过对方冰冷西装的触感。他像一尊被骤然抽走灵魂的华丽雕塑,眼睁睁看着谢灼拉开那扇厚重的门。门外通道的光线涌进来,勾勒出谢灼挺直却孤绝的背影,然后随着门扉的合拢,被“咔哒”一声轻响,彻底切断。
更衣室里,只剩下萧玉安一个人,和地上那张笑容刺目的旧照片。昂贵的香氛粒子依旧在空气里悬浮,无声地嘲笑着这一地狼藉的心碎。萧玉安那句“我那天……其实知道你没睡着”在更衣室冰冷的空气里震颤,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却没能等来谢灼的回应。门内依旧死寂,连呼吸声都微弱得难以捕捉。那扇磨砂玻璃门,此刻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墙。
他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昂贵的西装裤蹭在地毯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张泛黄照片粗糙的边缘。照片上五岁的自己笑得没心没肺,“安安。我的”四个字却像烙铁烫在他心上。十五年……那些被他习以为常的守护,此刻有了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形状。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那扇门后的冰层只会冻得更厚。
萧玉安猛地起身,拉开门冲了出去。后台通道的嘈杂瞬间涌入耳膜,工作人员推着道具车匆匆而过,镁光灯刺眼的光束偶尔扫过。他像一头锁定目标的猎豹,琥珀色的瞳孔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方向,无视了助理小王抱着奖杯焦急地追上来:“安哥?你去哪儿?外面全是记者……”
“滚开!”萧玉安头也不回,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戾气。他目标明确——通往地下停车场的VIP专属电梯。
电梯数字缓慢下降。萧玉安烦躁地扯开领口最上方的纽扣,昂贵的丝绒领结被他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镜面电梯壁映出他此刻的狼狈:额发凌乱,唇上还残留着刚才激烈纠缠时被咬破的血痕,眼底翻涌着焦灼和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
叮。
电梯门在地下三层无声滑开。冰冷干燥、混合着汽车尾气和橡胶气味的地下空气扑面而来。空旷的停车场灯光惨白,将一排排豪车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冷。萧玉安的目光瞬间钉在远处——那个高大挺拔、正欲拉开车门的身影。
纯黑色迈巴赫旁,谢灼背对着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拉开车门,高大的身躯微微弯下,准备坐进去。那姿态,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谢灼!”萧玉安扬声,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激起回声。
谢灼的动作顿住。放在车门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但他没有回头,只是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黑色雕像。
萧玉安几步冲到他身后,胸膛因为疾跑和激荡的情绪而剧烈起伏。他伸出手,想去抓谢灼的手臂,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冰冷西装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甩开!
“别碰我。”谢灼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过粗粝的岩石,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没有丝毫情绪,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刺骨。他终于直起身,转了过来。
停车场惨白的顶灯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那张总是冷硬如雕塑的面容,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深刻的五官线条绷得死紧,下颌线如同刀锋。最让萧玉安心口一窒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彻底干涸了,只剩下一种荒芜的、彻骨的疲惫,以及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空洞。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他看着萧玉安,眼神却像穿透了他,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
谢灼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萧玉安说完,他才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点自嘲的弧度。
“萧玉安,”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令人心慌的平静,“你的世界,总是这么热闹。”他重复着更衣室里的话,语气却更加疲惫,像背负着千钧重担,“误会,恶作剧,层出不穷的‘热闹’……我习惯了。”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聚焦在萧玉安脸上,那眼神像审视一个陌生人:“可你告诉我,你知道我没睡着。”他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知道我为了你出头挨打……知道我送药,知道我拍下项链……”
“你什么都知道。”他往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极淡的血腥味(是萧玉安咬破的?还是他自己咬破了舌尖?)强势地压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将萧玉安笼罩在阴影里,压迫感十足,却又脆弱得摇摇欲坠。“你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守着那点可笑的执念,藏着一张破照片,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偷摸摸,患得患失……十五年!”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压抑了半生的屈辱、卑微和不甘在这一刻轰然爆发!那一直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一直维持的冰冷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从未示人的脆弱内核。
“看着我为你打架,看着我为了一颗糖挨打,看着我像个跟踪狂一样藏着你的照片……看着我像个笑话一样,被你当众揭穿,再被你按在镜子上……”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滚烫的血腥气,“萧玉安,看着我这样……好玩吗?!”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萧玉安,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痛苦和绝望的质问,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这积压了十五年的情绪一旦决堤,便如同山洪海啸,瞬间将萧玉安淹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谢灼冷静外壳下,那早已被自己无意间反复碾碎的灵魂。
“我不是……”萧玉安被那浓烈的痛苦震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想要辩解,喉咙却像被堵住。
“不是什么?!”谢灼猛地打断他,步步紧逼,气势惊人,“不是觉得好玩?那是什么?是怜悯?还是你影帝大人一时兴起的逗弄?!”他指着萧玉安胸口,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你他妈有那么多‘热闹’!有那么多人围着你转!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为什么还要撕开我这最后一点……遮羞布?!”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中异常清晰的快门声,从远处一根粗大的承重柱后传来!
萧玉安和谢灼同时一凛,猛地转头望去。只见柱子后阴影晃动,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身影飞快地缩回头,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朝着消防通道的方向狂奔而去!
狗仔!
刚才那番失控的争吵,谢灼痛苦咆哮的样子,甚至萧玉安唇上的伤……全都被拍到了!
谢灼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看着狗仔消失的方向,眼神里的痛苦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取代。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看,”他看向萧玉安,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认命,“你的‘热闹’,又来了。”
说完,他不再看萧玉安瞬间煞白的脸,决绝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砰!”车门关上,沉闷的响声如同最后的丧钟。
黑色的迈巴赫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车灯划破停车场的昏暗,毫不犹豫地倒车,转向,然后朝着出口疾驰而去,迅速消失在拐弯处的阴影里,只留下刺鼻的尾气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萧玉安僵在原地,像被遗弃在冰天雪地。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孤绝而漫长。远处,隐约传来助理小王带着哭腔的呼喊:“安哥!安哥你在哪儿?外面记者疯了……”
他看着谢灼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抓住谢灼手腕时,感受到的那疯狂搏动的脉搏。琥珀色的眼底,翻涌的焦灼、愤怒、被误解的委屈……渐渐沉淀下去,最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慌彻底吞噬。
那张被狗仔拍到的照片,将会像一颗投入沸油的炸弹,把他和谢灼,连同那十五年的秘密,一起炸得粉碎。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个决绝离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