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透过教导处办公室那扇积了灰的窗户,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旧纸张和一丝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沉闷而熟悉。
林深靠在椅背上,手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百无聊赖地翻着桌上的一沓乐谱。作为高二(3)班的班主任兼音乐老师,他被教导主任一个电话临时叫来“处理问题学生”——白杨,又打架了。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推开了。教导主任板着脸,身后跟着一个少年。
是白杨。
少年低着头,校服外套敞开着,里面那件白T恤领口被扯歪了,皱巴巴的。他脸上挂了彩,右眉骨上方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边缘红肿,渗出的血珠已经凝固成暗红色,嘴角也破了皮,颧骨上一片新鲜的青紫淤痕。他走进来,脚步有些迟疑,双手不安地绞在身前,完全没了平日里那种刻意营造的疏离感,倒像只做错了事、耷拉着耳朵被主人拎回来的小狗。
“林老师,白杨就交给你了!好好教育!小小年纪,打架斗殴,屡教不改!” 教导主任语气严厉,瞪了白杨一眼,又对林深交代几句,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办公室只剩下两人。空气里只剩下窗外的蝉鸣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林深没说话,目光平静地打量着白杨。少年感受到视线,头垂得更低了些,露出后颈一小截白皙的皮肤。他抿着唇,嘴角的伤口让他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倔强和委屈。
“坐吧。” 林深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责备。
白杨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了。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子上的一个线头。
林深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矮柜前。柜子打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拿出那个简陋的医药箱——班主任办公室的标配,里面装着碘伏、棉签、创可贴之类的东西。他拿着医药箱走回桌边,放在桌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白杨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茫然,看着林深打开医药箱,拿出碘伏瓶和棉签。
“手。” 林深用下巴点了点白杨放在膝盖上、沾着灰尘和可疑污迹的手。那手背的指关节处也破了皮,微微红肿着。
白杨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把手伸出来,摊在林深面前的桌面上。动作带着点不情愿,但很顺从。
林深拧开碘伏瓶盖,棕褐色的液体散发出温和的气味。他用棉签蘸了蘸,动作熟练地开始擦拭白杨手背上的伤口。碘伏触及破皮的伤口,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
“嘶…” 白杨控制不住地吸了口冷气,身体微微绷紧,但没把手缩回去,只是眉头紧紧锁起。
林深瞥了他一眼,手下动作放得更轻了些。“打架的时候倒是不怕疼?”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讽刺还是陈述。
白杨没吭声,只是把头扭向一边,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嘴唇抿得更紧了,下颚线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孩子气的委屈和不甘。
林深没追问对手是谁、为什么打。他处理完手背的伤,又指了指白杨眉骨上的那道口子:“头抬起来点。”
白杨迟疑了一瞬,还是慢慢抬起头,将那道伤口暴露在林深面前。距离拉近,林深能清晰地看到他微微颤动的睫毛,挺直的鼻梁,以及唇边那点倔强的弧度。少年特有的、干净的气息混杂着汗水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林深用新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眉骨上的伤口边缘。
空气很安静。只有棉签划过皮肤的细微声响。
就在林深专注于伤口时,白杨忽然开口了,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倾诉:“…我哥他…从来不生气。”
林深动作没停,只是抬眼看了他一下。
白杨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眼神有些放空,继续低语:“就算我把天捅个窟窿…他最多皱皱眉,叹口气,然后…然后帮我收拾烂摊子…” 他的声音里没有抱怨,反而有种奇异的、带着依赖的失落感,“他从来…不会像你这样,给我擦药,问我疼不疼…”
林深清理完伤口,拿出创可贴,小心地贴在眉骨上。他收拾着医药箱,随口接了一句,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调侃:“哦?那你哥脾气挺好,也挺会偷懒。” 他盖上医药箱盖子,“当哥的不教训闯祸的弟弟,只负责兜底,这差事听起来挺划算。”
白杨一愣,似乎没想到林深会这么解读。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林深,那双刚才还带着委屈茫然的漂亮眼睛里,瞬间燃起了两簇小火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我哥才不是偷懒!他…他是…” 他想辩解,却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哥哥那种看似包容实则疏离的态度。
看着少年急于维护哥哥又词穷的窘迫样子,林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他把医药箱放回柜子,走回办公桌后坐下,重新拿起那根没点燃的烟在指间把玩,目光落在白杨气鼓鼓的脸上。
“行了,伤口处理好了。” 林深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懒散,“教导主任那边我会应付。下次…” 他顿了顿,看着白杨瞬间警惕起来的眼神,慢悠悠地说,“…换个地方打,至少别让人抓现行。校门口小树林就不错。”
白杨彻底愣住了。他预想中的长篇大论、道德谴责、甚至叫家长威胁……一样都没发生。眼前这个头发有点乱、下巴带着胡茬、眼神总像没睡醒的班主任,居然教他…下次打架选地方?这跟他遇到过的所有老师都不一样!
看着少年目瞪口呆、仿佛世界观受到冲击的表情,林深觉得更有意思了。他挥挥手:“回去吧。写份八百字检查,明天放学前交给我。内容嘛…” 他想了想,嘴角噙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就写写打架选地点的注意事项和实战心得,要深刻。”
白杨:“……”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眼神复杂地看了林深一眼——那里面有困惑,有惊讶,还有一丝被这离经叛道处理方式勾起的、微弱的好奇。他没说“谢谢老师”,只是胡乱地点了下头,抓起桌上那个皱巴巴的书包,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门被他轻轻带上,不像踹琴房那么惊天动地。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林深靠在椅背上,手指间的烟在指缝里转了个圈。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摊开的乐谱上。
真有意思。
林深看着门口的方向,无声地笑了笑。一个被宠坏的、打架挂彩的小少爷,维护哥哥时那副炸毛又委屈的样子…嗯,比处理青春期早恋或者逃课有意思多了。他暂时还没想到更深的东西,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叫白杨的学生,像个张牙舞爪却又莫名让人想戳一下的小刺猬,挺逗。
他收回目光,拿起笔,在那份乐谱的空白处,随手画了一个小小的、炸毛的简笔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