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淅沥沥敲在云深不知处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魏无羡撑着把油纸伞站在山门前，望着那道熟悉的石牌坊，檐角垂落的雨帘将"云深不知处"四个字洇得有些模糊，倒像是隔着层水汽看旧年的画。
"魏公子。"
身后传来温润的嗓音，魏无羡回头时，正见蓝思追抱着叠干净的衣袍站在廊下，月白的衣襟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少年鬓边别着支素银簪，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几分温家人的影子，却又带着蓝氏子弟特有的清隽。
"思追啊，"魏无羡收了伞抖了抖水珠，"你家含光君呢？我可听说了，昨儿个又是在书室待到后半夜？"
蓝思追浅浅一笑："含光君在雅室整理旧卷，让我来迎您。
"他侧身引着路，穿过曲折的回廊，"先生说您今日会来，特意备了天子笑。"
"还是景仪懂我。"魏无羡挑眉，目光扫过廊外的玉兰花。
雨打风吹后，洁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倒让他想起当年偷偷爬墙进来时，也是踩着这样的落英，结果被蓝启仁逮个正着。
雅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魏无羡推开门时，正见蓝忘机坐在窗边的案前，一身素白的卷云纹衣袍，乌发用玉冠束起，侧脸在雨雾天光里显得愈发清冷淡漠。
他指尖捏着卷泛黄的旧书，睫毛垂落，在眼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
"蓝湛。"魏无羡把伞靠在门边，"我来蹭饭了。"
蓝忘机抬眸，眸色如深潭，映着窗外的雨丝："嗯。"他合上书，起身时衣袍微动，"坐。"
案上摆着两只白瓷瓶，正是天子笑。魏无羡毫不客气地拿起一瓶，刚要开封，就见蓝忘机递过来只玉杯。
他笑着倒了酒，忽然瞥见案上那卷旧书的封皮——是《雅正集》，还是蓝启仁年轻时手书的版本。
"怎么想起翻这个？"魏无羡抿了口酒，"难道是想效仿蓝老先生，也来罚我抄书？"
蓝忘机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声音低沉："旧时的字迹。"他顿了顿，"里面夹着这个。"
他从书页里抽出张折得整齐的宣纸，递了过来。
魏无羡展开一看，上面是幅稚嫩的水墨画，画的是两只兔子，一只竖着耳朵，一只歪着头啃胡萝卜，墨色晕染得有些潦草，一看就是小孩子的手笔。
"这是..."魏无羡愣住了。这画他记得，是当年在乱葬岗时，温苑画了送给他的。后来乱葬岗出事，那些零碎物件早该散了，没想到竟会被蓝忘机收着。
"温苑画的。"蓝忘机轻声道，"当年从乱葬岗带回。"
魏无羡摩挲着画纸边缘，上面还留着淡淡的褶皱，像是被人反复抚平过。
他想起乱葬岗围剿后他问灵十三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又酸又软。
"蓝湛，"他抬头时，正撞见蓝忘机望着他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年少时的清冷疏离，倒多了些他读不懂的温柔，"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蓝忘机沉默片刻，拿起那幅画，用镇纸压在案上："等了十三年。"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魏无羡喉头一哽。
他仰头灌了口天子笑，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些微的辛辣，却压不住眼底泛起的热意。
"含光君，魏前辈，该用晚膳了。"蓝景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我特意让厨房做了莲藕排骨汤，魏前辈肯定喜欢！"
魏无羡擦了擦眼角，笑着应道："景仪有心了！"
饭桌上，蓝思追和蓝景仪叽叽喳喳说着近来姑苏的趣事，说山下的农户家新添了一窝小狗，说藏书阁的窗棂该修了。
魏无羡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夹口菜给蓝忘机，见他默默吃掉，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吃到一半，蓝景仪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魏前辈，前几日有户人家来求助，说家里孩子总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您要不要去看看？"
魏无羡挑眉："哦？在哪？"
"就在云深不知处山脚下的溪云村，"蓝景仪扒了口饭，"那村子挨着乱葬岗旧址，会不会是..."
"明日去看看。"蓝忘机忽然开口，放下了筷子。
魏无羡点头："也好，正好去故地转转。"
次日天放晴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青石板路上，映着水洼闪闪发亮。
魏无羡和蓝忘机并肩走在山道上，蓝思追和蓝景仪跟在后面，一路说说笑笑。
溪云村不大，几十户人家依山而居，村口有条潺潺的溪流，岸边种着大片的芦苇。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村民正等着，见他们来了，忙迎上来。
"蓝二公子，魏公子。"
为首的老汉作揖，脸上满是愁容，"您可来了，我家小孙子这几日总说，夜里有个穿红衣的姐姐在窗外哭..."
魏无羡摸了摸下巴："带我们去看看。"
老汉领着他们到了村尾的一间茅屋，屋里光线昏暗，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正缩在床角，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见了生人，他吓得往床底下钻，被老汉拉了出来。
"小柱子，别怕，这几位先生是来帮你的。"老汉柔声道。
魏无羡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善："小朋友，你看见的红衣姐姐长什么样？"
小男孩怯生生地抬头，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她...她没有脸，头发很长，总在哭..."
蓝忘机走到窗边，推开木窗，目光望向村后的乱葬岗方向。那里如今已长满了野草，当年的痕迹早已被岁月抹去，只剩下连绵的山峦在阳光下沉默矗立。
"有怨气残留。"蓝忘机道，指尖凝结起一道灵力，轻轻拂过窗棂，"不重，但缠着这孩子。"
魏无羡起身，走到蓝忘机身边："我去看看。"他从乾坤袋里摸出陈情，吹了声轻哨，"走了。"
蓝忘机跟上他的脚步："一起。"
乱葬岗的山路比当年好走了许多，大概是村民们常来砍柴，踩出了条清晰的小径。
越往上走，空气里的寒意就越重，魏无羡皱了皱眉，陈情在手中微微发烫。
"在那边。"他指向半山腰的一处山洞，洞口被藤蔓遮掩着，隐约能看见里面透出的红光。
蓝忘机拔出避尘，剑光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小心。"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山洞，里面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洞壁上刻着些模糊的符咒，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划出来的。
最深处，团红色的怨气正蜷缩着，发出呜咽般的哭声。
"是个女子的怨气。"魏无羡举起陈情，"看这怨气的浓度，死了有些年头了。"
那团怨气似乎察觉到他们的到来，猛地散开，化作个红衣女子的模样，长发遮着脸，伸出惨白的手抓过来。
蓝忘机挥剑挡开，避尘的剑气将怨气劈成两半，却又很快合拢。
"她执念很深。"蓝忘机道，"怨气里缠着东西。"
魏无羡吹起陈情，笛声清亮，带着安抚的意味。那红衣女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哭声也低了些。
他趁机放出一道灵力，探入怨气核心，很快就找到了症结——枚生锈的银簪，簪头刻着朵小小的兰花。
"这是..."魏无羡愣住了。这银簪的样式，和当年江厌离常戴的那支很像。
"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蓝忘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溪云村当年有户姓苏的人家，女儿爱上了个修仙世家的子弟，却被那子弟的家人害死，抛尸乱葬岗。"
魏无羡握着那枚银簪，指尖有些发凉。
他想起江厌离，想起她总是温柔的笑容，心口又是一阵抽痛。
那红衣女子的怨气似乎感应到他的情绪，忽然剧烈地翻腾起来，山洞顶部落下簌簌的尘土。
"她在恨。"魏无羡道，笛声转急，"恨被背叛，恨死后不得安宁。"
蓝忘机的琴声忽然响起，泠泠如玉，与笛声交织在一起。
琴音里带着安抚的力量，渐渐抚平了怨气的躁动。红衣女子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长发散开，露出张清秀的脸，眼里满是悲伤。
"放下吧。"魏无羡轻声道，"执念太深，苦的是自己。"
红衣女子望着那枚银簪，缓缓伸出手，像是想触碰，又缩了回去。
她对着魏无羡和蓝忘机深深一拜，身影化作点点红光，消散在空气中。那枚银簪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走出山洞时，夕阳正染红了半边天。
山风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魏无羡回头望了眼乱葬岗，那里的怨气已经散去，只剩下安静的山峦。
"都结束了。"蓝忘机道，收起了避尘。
魏无羡捡起那枚银簪，用布擦了擦上面的锈迹："是啊，都结束了。"他忽然笑了，"蓝湛，我们去买坛天子笑，回云深不知处喝酒吧？"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眸色温柔："好。"
回云深不知处的路上，两人并肩走在山道上，偶尔有晚归的飞鸟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
魏无羡晃了晃手里的天子笑，蓝忘机也总是这样，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走过了那些漫长而黑暗的岁月。
"蓝湛，"他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蓝忘机，"你说，要是当年我没去穷奇道，没管那些闲事，会不会..."
"魏婴。"蓝忘机打断他，声音坚定，"你从来都不是闲事。"
魏无羡愣住了，随即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染上暖意："也是。"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蓝忘机的手背，"走吧，喝酒去。"
蓝忘机没有躲开，任由他碰着，指尖传来微凉的温度。两人继续往前走，身影渐渐融入暮色里。
云深不知处的夜晚总是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雅室里，两只白瓷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魏无羡喝得有些醉了，靠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哼起了当年在乱葬岗编的小调。
蓝忘机安静地听着，时不时为他添酒。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他素白的衣袍上，像是落了层雪。
"蓝湛，"魏无羡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你说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蓝忘机放下酒杯，认真地看着他："我陪你。"
这三个字很轻，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他笑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下，被蓝忘机伸手拭去。
指尖的温度有些烫，魏无羡眨了眨眼，忽然凑过去，在蓝忘机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蓝忘机身体一僵，随即抬手，揽住了他的腰。
窗外的月光很亮，照亮了案上那幅小兔子的画，也照亮了雅室里交缠的身影。
风吹过，带来玉兰花的清香，像是很多年前，那个翻墙而入的少年，第一次遇见那个清冷的蓝氏二公子时，空气中弥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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