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乱葬岗的雾总带着股陈腐的腥气，像浸过血的裹尸布晾在山坳里。
魏无羡踩着没膝的腐草往前走，靴底碾过枯骨的脆响在浓雾里荡开，惊起几只羽色漆黑的怪鸟。
"含光君确定要跟来？"他回头时，蓝忘机正站在三丈外的老槐树下，白衣被雾染得发灰，却依旧挺拔如孤松。
蓝忘机抬手按了按腰间的避尘，剑锋在雾里泛着冷光："同去。"
魏无羡低笑一声转回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陈情的竹身。十三年了，这地方还是老样子，连风里打转的阴魂都带着熟悉的怨毒。
他记得最后一次离开时，这里的泥土是烫的，混着血和火的温度，如今却凉得像块冰，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
一、
他们在伏魔洞前遇见了温宁。
鬼将军僵在洞口的藤蔓里，铁链穿过琵琶骨的地方渗出黑血，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看见魏无羡的瞬间，他空洞的眼眶里突然滚下两行浊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被掐住脖子的困兽。
"温宁？"魏无羡皱眉上前，指尖刚触到铁链，就被一股阴煞弹开。
铁链上缠着的符咒泛着红光，竟与当年金麟台用来锁他的那些如出一辙。
蓝忘机挥袖弹出一道琴音，清心咒的灵力撞在符咒上，腾起的青烟里飘出细碎的经文。"是改良过的缚仙咒，"他指尖抚过符咒边缘，"掺了阴虎符的碎片。"
魏无羡的手猛地攥紧了陈情。竹笛的纹路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他记得那枚被碾碎的阴虎符，记得聂明玦爆体而亡时飞溅的血肉，记得金光瑶坠崖前最后那个诡异的笑。
原来有些东西，碎了也能扎进人的骨头里。
温宁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抬起僵直的手臂指向洞内，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句："阿苑......阿苑在......"
伏魔洞的石门上布满了爪痕，像是有人曾在这里疯狂地抓挠过。魏无羡推门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奶香气，诡异得令人心悸。
洞中央的石台上，放着个黑布蒙着的笼子。蓝忘机掀开布的瞬间，魏无羡倒抽了口冷气——笼子里蜷缩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手脚被符咒捆在栏杆上，小脸煞白，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哭出声。
"阿苑？"魏无羡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孩子眉眼间依稀有温苑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温情。
孩子怯怯地抬头，看见魏无羡时，突然睁大眼睛："羡哥哥？"
魏无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这声"羡哥哥"，他等了十三年。当年乱葬岗围剿时，他把年幼的温苑藏在山洞里，本想战后再接回来，却没料到那是永别。
蓝忘机已经解开了孩子身上的符咒，正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孩子却突然扑进魏无羡怀里，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他们说羡哥哥是坏人，说要烧死我......"
魏无羡摸着孩子的头，指腹触到他后脑勺的伤疤——那是当年被烙铁烫伤的痕迹。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陈情已经握在手中。
竹笛凑到唇边的刹那，伏魔洞外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黑雾里传来无数冤魂的嘶吼。
"谁干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子。
温宁终于挣脱了铁链，跪在地上磕头："是......是苏涉......他说......要用小公子引您来......"
魏无羡吹了个短促的音，陈情发出的啸声让整个山洞都在震颤。他低头看着怀里发抖的孩子，突然笑了笑："阿苑不怕，羡哥哥带你回家。"
二、
云深不知处的寒潭还是老样子，冰砌的石壁上垂着千年不化的冰棱，倒映在潭水里，像无数把倒悬的剑。
蓝忘机解开抹额，将一端系在魏无羡腕上，另一端缠在自己手上。冰蚕丝的触感微凉，魏无羡却觉得那处皮肤烫得厉害。
"凝神。"蓝忘机的声音在空荡的潭底回响，带着特有的清冽。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跟着他沉入潭底。寒潭水刺骨的冷，却洗不掉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十三年来，他总在梦里回到乱葬岗，回到不夜天那些血像活的一样，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
"在这里待三个时辰。"蓝忘机抬手按在他的丹田处，一股温和的灵力缓缓注入。
魏无羡挑眉："含光君这是怕我走火入魔？"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指尖的灵力又重了些。潭水映出他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像蝶翼停在眼睑上。魏无羡突然想起当年在藏书阁，他也是这样看着蓝忘机抄家规，看了整整三个月。
"蓝湛，"他突然开口，声音在水里有些发闷，"你信我吗？"
蓝忘机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信。"
一个字，却让魏无羡的眼眶突然发热。他别过头去看潭壁上的冰棱，那些锋利的棱角在水里晃啊晃，晃成了不夜天城的断壁残垣。
"其实我有时候也不信自己，"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嘲，"我怕哪天控制不住陈情，怕那些阴煞再害死......"
话没说完，就被蓝忘机按住了后颈。他的掌心很暖，隔着湿透的衣料熨帖在皮肤上。"我在。"蓝忘机说。
魏无羡突然笑了，抬手拍开他的手："含光君这是要跟我殉情？"
蓝忘机的耳尖在冰水里泛起淡淡的红，却直视着他的眼睛："嗯。"
这下轮到魏无羡愣住了。他看着蓝忘机澄澈的眸子，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映着潭底的冰棱，映着十三年来从未变过的认真。心脏突然跳得厉害，像要撞破肋骨跑出来。
"喂，蓝湛，"他别开脸，假装研究潭底的石子，"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喜欢我的。"
蓝忘机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魏无羡猛地转头看他，却见蓝忘机已经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潭水安静地流淌着，带着他们的心跳声，在千年寒潭里漾开圈圈涟漪。
三、
云梦的灯宴比当年更热闹了。
江澄站在莲花坞的码头上，紫衣在灯笼的红光里泛着暗纹。他手里握着两盏莲花灯，看见魏无羡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还知道回来。"他把一盏灯塞给魏无羡，语气硬得像块石头。
魏无羡笑着接过来："江澄，你这待客之道可不行啊。"
"谁待你了？"江澄别过头，却还是帮他点燃了灯芯，"阿苑在里面跟思追玩，你......"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清脆的笑声打断。金凌提着盏兔子灯跑过来，看见魏无羡时，脸突然红了，别扭地转过头："舅舅说你来了。"
魏无羡弯腰揉了揉他的头发："金凌小公子，好久不见啊。"
"谁跟你好久不见，"金凌嘟囔着，却还是把兔子灯往他面前凑了凑，"这是我自己扎的。"
"真好看，"魏无羡赞道，"比当年我给你扎的那个强多了。"
金凌的脸更红了，转身跑开时，衣角扫过魏无羡的手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度。
江澄看着这一幕，突然轻轻"哼"了一声："算你还有点良心。"
魏无羡笑了笑，低头将莲花灯放进水里。灯芯的火苗在水面上晃啊晃，映着漫天的星光，像掉进水里的星星。
他记得小时候，江枫眠总带着他们来放灯，虞夫人嘴上骂着浪费，却会偷偷在灯里放枚铜钱，说是能保平安。
"蓝湛呢？"他问。
"在那边跟聂宗主说话。"江澄朝不远处努了努嘴。
魏无羡望过去，看见蓝忘机正站在柳树下，白衣在灯笼的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晕。
聂怀桑站在他身边，摇着扇子笑得一脸狡黠。不知说了些什么，蓝忘机的目光突然朝这边投来，与魏无羡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的眼神很软，像浸了水的月光。魏无羡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连忙低下头去看水里的灯。
"喂，魏无羡，"江澄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当年的事，不怪你。"
魏无羡猛地抬头看他。江澄别着脸，耳根却红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子："我娘......我娘后来跟我说，她不是故意要打你的。"
风吹过荷塘，带来阵阵莲香。魏无羡突然笑了，眼眶却有些发热："江澄，我知道。"
他们站在码头上，看着莲花灯一盏盏漂向远方，像一串会发光的脚印。
远处传来金凌和蓝思追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江澄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香囊，扔给魏无羡："阿苑给你的，说是辟邪。"
魏无羡接住香囊，触手温润，里面装着晒干的莲蓬。他低头闻了闻，那股清苦的香气里，竟藏着一丝久违的温暖。
四、
聂氏的书房比魏无羡想象的要乱得多。
聂怀桑趴在书堆里，手里拿着本线装书，看见他们进来，连忙把书往怀里塞。
"蓝二公子，魏公子，你们怎么来了？"他笑得一脸无辜，扇子摇得像只花蝴蝶。
魏无羡挑眉："聂宗主藏什么呢？"
"没、没什么，"聂怀桑慌忙摆手，却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书，"哎呀"一声蹲下去捡，怀里的书却趁机滑了出来，掉在蓝忘机脚边。
蓝忘机弯腰捡起书，封面上写着"阴虎符残卷"四个字，墨迹已经发黑，像是用血写的。
聂怀桑的脸瞬间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蓝二公子饶命，这不是我的，是我从......从金光瑶的密室里找到的......"
魏无羡接过残卷，指尖刚触到纸页，就感到一股阴煞顺着手臂往上爬。他皱了皱眉，运起灵力压制住那股邪祟："这上面记载的，是阴虎符的炼制方法？"
"是、是啊，"聂怀桑哆哆嗦嗦地说，"我本来想烧了它，可又怕......怕还有人惦记，就......"
蓝忘机翻看着残卷，眉头越皱越紧："这里的记载，与你当年的方法不同。"
魏无羡凑过去看，只见上面画着些诡异的符咒，旁边标注着"以活人精血为引，聚百鬼怨气为符"。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不是我写的。"
"我知道，我知道，"聂怀桑连忙说，"这肯定是金光瑶伪造的，他想......"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聂氏的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宗主，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修士，说......说要讨个说法。"
魏无羡和蓝忘机对视一眼，跟着聂怀桑来到前厅。只见厅里站满了各大家族的修士，为首的是个面生的中年男人，看见魏无羡，立刻怒目圆睁："魏无羡！你还我儿子命来！"
魏无羡皱眉："这位道友，我与你素不相识，何谈害你儿子？"
"你还敢狡辩！"男人从怀里掏出张纸，"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你炼制阴虎符害死了我儿！"
魏无羡接过纸一看，只见上面的字迹与聂怀桑找到的残卷如出一辙，末尾还盖着个歪歪扭扭的"魏"字印章。
他冷笑一声："这种拙劣的伪造，也有人信？"
"我们有证人！"人群里突然挤出个穿着姑苏校服的少年，"我亲眼看见魏前辈用阴虎符操控温宁，杀了好多人！"
魏无羡看向蓝忘机，见他微微摇头，便知这少年并非蓝氏子弟。"你是谁？"他问。
少年梗着脖子："我是......我是苏涉前辈的弟子！"
听到"苏涉"两个字，魏无羡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抬手按住腰间的陈情，竹笛在袖中微微震颤，像是在呼应着什么。
"看来，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五、
苏涉藏在不夜天的断壁残垣里。
他穿着身黑衣，脸上戴着狰狞的面具，手里握着半块阴虎符，符咒上的红光映在他眼里，像两团跳动的鬼火。
"魏无羡，你终于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等这一天，等了十三年。"
魏无羡站在废墟上，陈情横在唇边："苏涉，你以为凭这半块残符，就能赢我？"
"赢你？"苏涉狂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山谷里回荡，"我要让你身败名裂！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魏无羡就是个祸乱苍生的邪魔歪道！"
他猛地将阴虎符按在地上，符咒上的红光瞬间蔓延开来，染红了整片废墟。无数阴魂从地里爬出来，嘶吼着朝魏无羡扑去，那些扭曲的面孔里，竟有不少是当年死在不夜天的修士。
"你用他们的怨气炼制阴虎符？"魏无羡的眼神冷得像冰，"苏涉，你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苏涉笑得更癫狂了，"我早就被天抛弃了！当年若不是你魏无羡，我怎会被蓝氏驱逐？怎会......"
话没说完，就被一道凌厉的琴音打断。蓝忘机站在魏无羡身后，忘机琴浮在半空，琴弦上的灵力泛着金光，将扑来的阴魂一个个打散。
"苏涉，束手就擒吧。"蓝忘机的声音清冽如冰，"你的所作所为，早已背离剑道初心。"
"初心？"苏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唯一的初心，就是让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尝尝被踩在脚下的滋味！"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瓷瓶，往阴虎符上倒了些暗红色的液体。符咒瞬间爆发出刺眼的红光，那些阴魂变得更加狂暴，甚至开始吞噬周围的草木山石。
"那是温宁的血！"魏无羡的瞳孔骤然收缩，"你对温宁做了什么？"
"没什么，"苏涉笑得阴恻恻的，"不过是借了他几滴血，让这些老朋友，认认你这个'好主人'罢了。"
魏无羡的手指猛地收紧，陈情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鸣。他抬起头，眼里翻涌着黑色的怨气，却在看到蓝忘机的瞬间，硬生生压了下去。
"蓝湛，"他低声说，"护住自己。"
蓝忘机没有说话，只是将忘机琴抱得更紧了些。琴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暴雨打在青石板上，与陈情的啸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将那些狂暴的阴魂困在中央。
魏无羡一步步走向苏涉，每走一步，脚下的废墟就震动一下。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苏涉，你知道吗，"他轻声说，"十三年前，我在这里失去了很多人。"
他抬手抚过陈情的竹身，上面的纹路被磨得光滑温润，是蓝忘机这些年一点点摩挲出来的痕迹。"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在这里受伤了。"
话音未落，陈情突然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啸鸣。那些被阴虎符控制的阴魂突然停下了动作，纷纷转过头，用空洞的眼眶盯着苏涉，像是在看一个异类。
"不......不可能......"苏涉惊恐地后退，"你怎么可能......"
魏无羡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悲悯："因为他们不是被阴虎符控制的傀儡，他们是......有怨要诉的魂。"
他抬手一挥，陈情的啸声变得柔和起来，像一首安抚亡魂的歌谣。
那些阴魂渐渐平静下来，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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