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梦之南，有个不大的村落，唤作“芦溪村”。

村外绕着半条浅溪，溪边长满芦苇，风一吹就沙沙响，到了秋里，白絮飘得满村都是，沾在人头发上、衣襟上，像落了层细雪。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张阿婆就挎着竹篮去溪畔挖野菜。

露水重，打湿了她的青布裤脚，走在田埂上，每一步都能听见草叶沾着露水的“窸窣”声。阿婆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弯腰时得用手扶住膝盖，手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肿得像小萝卜，指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垢。

她往常都在溪东头挖，今日却想着往西走些——前几日听村里的后生说，西头的荠菜长得肥。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阿婆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着扶住旁边的芦苇秆，才没摔着。

低头一看，是个半埋在土里的竹筐。

那竹筐不大，也就两个巴掌并排那么宽，编得不算精致，竹条间的缝隙有些宽，边缘还缺了一小块，像是被什么东西磕过。

筐身蒙了层厚土，却还能看出原本是浅棕色，只是被日晒雨淋得褪了色，有些地方还发了霉，长着点点绿斑。

阿婆蹲下身，用挖野菜的小铲子轻轻拨开筐上的土。筐里没装别的，就躺着几个编得歪歪扭扭的小玩意儿。

有一只兔子，耳朵一个长一个短，尾巴还缺了半截；一只小鸟，翅膀是用干草缠的，沾着点早已发黑的红布条；一个小篮子，比这竹筐还小，提手断了一根，用草绳勉强绑着。

看到这些，阿婆的手忽然顿住了。她想起约莫十几年前，那时村后还不是现在这样平整的田，而是片荒坡，坡那边就是人人谈之色变的乱葬岗。

那时候，总有个穿黑衣的年轻公子，偶尔会从岗上下来，有时会给村里偷偷送些草药，用的就是差不多样式的竹筐，只是比这个新些。

村里人那时候怕得很，听说乱葬岗上住的是温氏余孽，还有那“夷陵老祖”，谁都不敢跟他说话，每次看到他来，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只有阿婆的孙儿，当年才五岁，不懂事，曾追在那公子身后，要他编筐里这样的小兔子。

那公子也不恼，蹲在地上，用手里的竹条几下就编了个，递给孙儿，还笑着说“小心扎手”。

后来……后来就乱了。听说金麟台出事，再后来乱葬岗被围剿，那黑衣公子也没了消息。

村里人道听途说，说他是邪魔外道，死了也是活该，阿婆却总想起孙儿手里那只小兔子。

编得虽不精，却透着股软和劲儿，不像是坏人能做出来的。

阿婆叹了口气，伸手把竹筐抱起来。筐子很轻，抱在怀里像抱着团旧棉絮。

她看了看四周，晨雾还没散，芦苇丛里只有几声鸟鸣，没人看见。

犹豫了片刻，阿婆还是把竹筐放进了自己的菜篮里，用野菜盖了盖。

她想着，不管这筐是谁的，总不能扔在这儿淋雨，先带回家，要是有人来找，再还回去便是。

回到家时，孙儿已经醒了，正坐在门槛上啃窝头。看到阿婆篮子里的竹筐，好奇地凑过来：“阿婆，这是什么呀？”

阿婆把竹筐放在院角的石磨上，拿布巾蘸了水，轻轻擦着筐上的泥：“捡来的旧筐，里面有些小玩意儿，你小时候也有过一个差不多的兔子，记得不？”

孙儿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摇了摇头：“不记得了。阿婆，这筐是谁的呀？”

阿婆没说话，只是擦得更慢了。她看着筐里那只缺了尾巴的兔子，想起当年那黑衣公子的样子。

个子高高的，笑得时候眼睛弯弯的，手里总拿着根笛子，虽看不清脸，却觉得很温和。

她忽然心里一动：这些年，常听人说，当年的“夷陵老祖”魏无羡，还有蓝家的含光君，如今都是正道楷模，四处除祟，护佑百姓。若是这筐真的是魏公子的，或许……或许该还给人家？

可她一个乡下阿婆，怎么能见到那些大人物？村里倒是有人去过云梦城，说江氏宗主江澄就住在莲花坞，而魏公子和蓝二公子，也常去莲花坞。

阿婆想了想，转身进了屋，从床底下翻出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许久的几个铜板——她决定，托村里要去云梦城卖菜的后生，把这竹筐送到莲花坞去，若是江宗主肯收下，或许就能传到魏公子手里。

(二)

莲花坞的午后，总是很静。

水面上飘着大片的荷叶，粉白的荷花从叶间探出来，偶尔有蜻蜓落在花苞上，停一会儿，又振着翅膀飞走。

水榭里的竹帘垂着，挡住了外面的日头，只漏进几缕光，落在江澄手里的信纸的上。

信纸是普通的麻纸，边缘有些毛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是用炭笔写的，还洇了几块墨痕。

江澄皱着眉，逐字逐句地读着——是芦溪村一个后生托人送来的，说村里的张阿婆捡到一个旧竹筐，疑似当年魏无羡在乱葬岗用过的，想托江宗主转交。

“魏无羡……”江澄低声念了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的边缘。

他想起当年乱葬岗的事，想起魏无羡带着温氏余孽在那破地方挣扎，想起自己几次去岗下，却终究没敢上去。

那时候，他心里恨过，怨过，可更多的是无奈。

后来魏无羡死了，他以为这事就翻篇了，可没想到，十几年后，一个旧竹筐，又把那些往事勾了出来。

他放下信纸，站起身，走到水榭的栏杆边。

水面很平静，映着蓝天白云，还有他自己的影子——穿着江氏宗主的紫黑长袍，腰间佩着三毒，剑穗垂在水面上，轻轻晃着，搅碎了影子。

想起小时候，魏无羡总爱抢他的东西，编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哄他，虽然每次都被他骂回去，却还是乐此不疲。

“宗主，”门外传来弟子的声音，“云深不知处的蓝二公子和魏公子，派人送了信来，说今日午后会到莲花坞。”

江澄愣了一下，随即皱了皱眉：“他们来做什么？”

“信里说，是听闻云梦附近有祟物作乱，想来帮忙查看，顺便……顺便来看看宗主。”弟子的声音有些犹豫，毕竟谁都知道，江宗主和魏公子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江澄“哼”了一声，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他转身回到桌前，把那封来自芦溪村的信折好，放进怀里——既然魏无羡要来，那这竹筐的事，正好当面问他。

约莫半个时辰后，弟子来报，说魏无羡和蓝忘机到了。

江澄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出水榭。远远地，就看见两个人从码头走来——魏无羡穿着黑衣，外面套着件深蓝色的外衫，头发用根红绳束着，手里拿着陈情，别在腰间，走路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嘴角噙着笑；

旁边的蓝忘机穿着雅正的白衣，抹额系得整整齐齐，手里提着把避尘，步伐沉稳，眼神却时不时落在魏无羡身上。

“江澄！”魏无羡老远就挥着手，声音里满是笑意，“好久不见，你这莲花坞还是老样子，荷花长得比以前还肥。”

江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倒是越来越没个正形，还知道来云梦？”

魏无羡走到他面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想你了嘛。再说，听闻云梦有祟，我和蓝湛来帮忙，你该谢谢我们才是。”

蓝忘机在一旁颔首，声音平缓：“江宗主。”

江澄没理会魏无羡的调侃，转身往水榭走：“有什么话，进去说。”

三人进了水榭，弟子端上茶来。魏无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咂咂嘴：“还是莲花坞的茶好喝，比云深不知处的苦茶强多了。”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茶杯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的茶里放了些蜜，是魏无羡喜欢的味道。

江澄看着这两人的互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放在桌上：“你们来的正好，有件事要问你们。”

魏无羡拿起信，展开来看。原本带笑的脸，在看到信上的内容时，渐渐沉了下来。他的手指捏着信纸，指节微微泛白，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芦溪村……竹筐……”魏无羡低声念着，眼神有些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

蓝忘机注意到他的异样，轻声问：“怎么了？”

魏无羡放下信，看向江澄：“那竹筐，现在在哪儿？”

“那后生说，已经把竹筐带来了，放在外面的弟子房里。”江澄说，“我还没看，不知道是不是你当年用的。”

魏无羡站起身，语气有些急切：“带我去看看。”

江澄点点头，起身带路。三人走出水榭，往弟子房走去。

路上，魏无羡没再说话，脚步比平时快了些，连衣角都被风吹得飘了起来。蓝忘机跟在他身边，步伐也随之加快，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

到了弟子房，一个年轻的后生正坐在门口，怀里抱着个竹筐。

看到江澄他们来，赶紧站起身，有些拘谨地说：“江宗主，魏公子，蓝二公子。”

魏无羡的目光落在那竹筐上，脚步顿住了。

那竹筐就放在后生面前的地上，比他记忆里的小些，边缘缺了一块，正是当年他被石头磕坏的。

筐里的小玩意儿，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只缺了尾巴的兔子，是温苑第一次学编东西时编坏的；

那只小鸟，是他给温宁的妹妹温琼林编的，她喜欢红色，所以用了红布条；

还有那个小篮子，是他编来给孩子们装野果的，后来提手断了，他用草绳绑了绑，还想着下次再编个新的，却没来得及。

魏无羡蹲下身，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竹筐。竹条很粗糙，蹭得他指尖有些痒。

他的手指抚过筐身的缝隙，那里还留着当年他编筐时不小心扎破手指的血痕，早已发黑，却还能看清。

“是我的。”魏无羡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当年在乱葬岗上，我给孩子们编的。”

蓝忘机也蹲下身，看着筐里的小玩意儿。他虽然没去过乱葬岗，却听魏无羡说过当年的事。

说温氏的旁支，说那些无辜的孩子，说他们在那荒坡上，靠着挖野菜、编竹筐过日子。他看着魏无羡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剩下淡淡的哀伤。

江澄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有些发酸。

他想起当年，他曾派人去乱葬岗附近打探，听说魏无羡带着那些人，过得很艰难，却从未害过一个村民，反而时常给附近的村落送草药。他突然觉得，当年的自己，或许真的错怪了他……

“那阿婆，还好吗？”魏无羡抬起头，看向那后生。

“阿婆身体还好，就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后生说，“阿婆说，当年您给村里送过草药，还陪她孙儿玩过，她一直记着您的好。”

魏无羡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替我谢谢她。这竹筐，我想拿回去。”

“应该的，应该的。”后生赶紧把竹筐递给他。

魏无羡接过竹筐，抱在怀里。筐子很轻，却像压着千斤重的回忆。他站起身，看向蓝忘机：“蓝湛，我们……去芦溪村看看吧。”

蓝忘机点点头：“好。”

江澄看着他们，犹豫了一下，说：“我也去。”

魏无羡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有江宗主带路，我们就不会迷路了。”

江澄没说话，只是转身往码头走去。魏无羡抱着竹筐，和蓝忘机跟在他身后。水面上的荷花依旧开得艳，风一吹，沙沙作响，却没人再有心思欣赏。

竹筐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