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篓记

乱葬岗的雾浓些，卯时天还没亮透，雾就裹着土腥味漫上来，沾落在魏无羡的衣摆上，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他蹲在土豆田边，指尖捏着根开裂的竹条，面前放着个半旧的药篓。

那是温宁昨天从山脚下捡的，竹篾断了两根，底角还破了个小洞，装不住草药，更别提装土豆。

“魏公子，麻绳我找着了。”温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轻。他手里攥着团褐色的麻绳，指尖捏得有些紧，像是怕这粗糙的绳子蹭到魏无羡似的。

魏无羡回头时，额前的碎发扫过眉骨，露出的眼睛在雾里亮着点暖光。“谢啦温宁，”他接过麻绳，指尖碰到温宁的指腹，只觉那点温度凉得不正常，“怎么不多穿件衣裳？山里早上风大。”

温宁往后缩了缩手，低着头道：“不冷的，我……我刚才帮阿苑捡了件小棉袄，他穿了正好。”

魏无羡“哦”了声，目光落回药篓上。

这药篓瞧着有些年头了，竹篾的颜色发深，断口处还留着些干枯的草屑。

许是以前用来装过艾草。他把断了的竹条对齐，用麻绳绕着竹篾的接口缠，手指转得快，绳结打得又紧又齐，只是指腹蹭到粗糙的竹皮时，会下意识地顿一下。

那里有道浅疤，是上次劈柴时被木刺划的，结了痂又被磨掉，反复几次，便留下了这么道印子。

雾慢慢散了些，远处的山洞传来温婆婆的咳嗽声，接着是温芽的小嗓门：“阿苑！你别抢我挖的草根！”魏无羡侧耳听着，嘴角勾了勾，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他得把这药篓补好，下午要去后山采些清热解毒的草药，温芽前几天淋了雨，有些咳嗽，山里缺医少药，只能靠这些草药顶一顶。

“魏公子，”温宁站在旁边，看着他手上的动作，犹豫了半晌才开口，“昨天……昨天我下山买盐，听见镇上的人说……说咱们在这儿，给蓝家添麻烦了。”

魏无羡缠麻绳的手顿了顿，指尖的麻绳松了点，又很快重新攥紧。“管他们说什么，”他声音听着跟平时没两样，只是捏着竹条的指节泛了点白，“蓝二公子那边，不用咱们操心。”

话是这么说，可昨晚他躺在山洞里，听着外面的风声，却忍不住想起云深不知处的竹子。

云深不知处的竹比乱葬岗的青，风一吹是沙沙的响，不像这里的风，裹着些风土，刮在脸上疼。

他想起蓝忘机在藏书阁里翻书的样子，手指捏着书页的边缘，翻得极轻。

那时的他还总逗着蓝忘机，说他活得比书还金贵，可现在想来，能安安稳稳待在藏书阁里翻书，竟是件极其奢侈的事了。

“魏公子？”温宁见他不说话，又唤了声。

“没事，”魏无羡回过神，把最后一段麻绳系好，拎着药篓晃了晃，底角的小洞被补得严严实实，“成了，下午就能用。”他把药篓放在田埂上，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声。

帮温宁搬石头垒灶台，蹲得久了，腿有点僵。

太阳慢慢爬上来，雾彻底散了，乱葬岗的土坡被晒得暖了点，土豆苗的叶子舒展开，露出嫩黄的芽尖。

魏无羡蹲下来，用指尖碰了碰芽尖，软乎乎的，很像小时候阿苑的小手。

他想起刚把这些土豆种下去的时候，温婆婆还说这地方土太贫瘠，长不出东西，可现在瞧着，倒也有了点生气。

“魏哥哥！”阿苑的声音从坡下传来，小家伙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小棉袄，手里举着个红通通的野果，跌跌撞撞地跑上来，“你看！我找着的！甜！”

魏无羡伸手接住他，怕他摔着，指尖刚碰到阿苑的胳膊，就觉出那棉袄薄得很。

温宁之前找的旧衣裳，缝了又缝，还是抵不住山里的冷。

“慢点跑，”他把阿苑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这果子哪儿找的？别是苦的。”

“不苦！”阿苑把野果递到他嘴边，眼睛亮晶晶的，“芽芽尝过了，说甜！”

魏无羡咬了口，果皮有点涩，果肉却带着点淡淡的甜。

他把剩下的大半个递给阿苑，看着小家伙小口小口地啃，嘴角沾了点果汁，忍不住伸手擦了擦。“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阿苑“嗯”了声，嚼着果子，突然指着田埂上的药篓：“魏哥哥，那是啥？”

“药篓，”魏无羡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下午哥哥去采草药，用它装。”

“我也去！”阿苑立刻举手，“我帮哥哥找草药！”

“你呀，”魏无羡刮了下他的鼻子，“先把果子吃完，别到时候走不动路，还得我背你。”

阿苑咯咯地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小脑袋蹭了蹭。

魏无羡抱着他，能闻到小家伙头发上的皂角味

温婆婆用山上的皂角煮的，有点清苦的香。

想起小时候，那时云梦的天总是蓝的，莲花坞的水都是清清的，他和江澄、师姐一起在荷塘里摘莲蓬，师姐会把剥好的莲子递到他嘴边，说“阿羡，慢点吃”。

……

心口突然有点发紧，魏无羡轻轻吸了口气，把脸埋在阿苑的头发里，闻着那点皂角味，才觉得那股子涩意淡了点。

想着土豆要快点长，想着温芽的咳嗽要快点好，想着阿苑能多吃点甜的，想着……蓝忘机那边，能平安。

……

下午的时候，魏无羡背着补好的药篓，带着阿苑和温芽去后山。

后山的树比前山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影子。

温芽走在中间，手里拿着个小篮子，是温宁用竹丝编的，小小的，刚好能装她采的草药。

“魏哥哥，这个是不是？”温芽指着一株长着锯齿叶的草，声音细细的。

魏无羡走过去，蹲下来看了看，点头道：“是蒲公英，能治咳嗽，芽芽真厉害。”

温芽听了，眼睛亮了亮，小心翼翼地把蒲公英拔起来，根上带着点泥土，她用手轻轻拍了拍，才放进小篮子里。

阿苑见了，也学着她的样子，蹲在旁边拔草，只是他分不清哪些是草药，拔了好几株野草，还兴冲冲地递给魏无羡：“魏哥哥！你看！”

魏无羡没说他拔错了，接过野草，放在药篓的角落里：“阿苑真能干，拔了这么多。”

阿苑更高兴了，跑得更远了点，在树林里钻来钻去，像只小猴子。

魏无羡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动作没停，指尖捏着一株薄荷，叶子上的绒毛蹭过指腹，有点痒。

薄荷能清热，煮水喝也好，温婆婆最近总说口干，正好给她煮点。

“魏哥哥，”温芽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点，“我们会一直在这里吗？”

魏无羡拔薄荷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她。温芽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小脸上满是不安。“怎么突然问这个？”

“昨天我听见温宁叔叔跟婆婆说，”温芽的声音带着点颤，“说山下的人不喜欢我们，说……说我们是坏人。”

魏无羡走过去，蹲下来，跟她平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芽芽不是坏人，温宁叔叔也不是，婆婆也不是，我们都不是坏人。”

“那他们为什么说我们是坏人？”温芽的眼睛红了，“我们没做坏事，我们只是想活着。”

魏无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有点喘不过气。

他想告诉温芽，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想告诉她，有些事不是你没做坏事，别人就会喜欢你。

可他看着小姑娘通红的眼睛，却说不出那些话。

他只能把温芽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声道：“我们会一直在这里，有魏哥哥在，没人能欺负你们。”

温芽“嗯”了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

魏无羡抱着她，抬头看向树林深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进来，却照不进他心里的那片阴翳。

他知道自己说的是谎话，乱葬岗不是长久之地，山下的人不会放过他们，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更不会放过他。

可他能怎么办？他不能把温氏的族人丢在这里，不能让阿苑和温芽无家可归。

“魏哥哥！”阿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手里举着一朵黄色的小花，跑过来，“你看！好看！”

魏无羡放下温芽，接过小花，插在她的头发上：“好看，芽芽戴最好看。”

温芽摸了摸头发上的花，嘴角终于勾了勾。阿苑见了，也吵着要花，魏无羡又给他找了朵白色的小野花，插在他的耳朵上，惹得两个孩子咯咯地笑。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药篓已经装了大半，薄荷、蒲公英、金银花，还有些不知名的草药，都是魏无羡以前在云梦学的，能治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他背着药篓，手里牵着阿苑和温芽，慢慢往回走。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突然听见山下传来狗叫的声音，接着是人的喊声，隐约能听见“温氏余孽”“魏无羡”之类的字眼。魏无羡的脚步顿住，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魏哥哥？”温芽抓紧了他的手，声音有点怕。

“别怕，”魏无羡把她和阿苑护在身后，指尖扣住了腰间的陈情，“你们先往山洞跑，找温宁叔叔，别回头。”

“魏哥哥你呢？”阿苑拉着他的衣角，眼睛里满是恐慌。

“我马上就来，”魏无羡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尽量放得温柔，“听话，快跑。”

阿苑和温芽对视了一眼，虽然害怕，还是转身往山洞的方向跑。

魏无羡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才转过身，朝着山下的方向走去。

雾又开始漫上来，比早上更浓，裹着山下传来的骂声，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握着陈情的手指紧了紧，指腹蹭过陈情上的纹路，那是他亲手刻的，每一道都记着云梦的日子，记着师姐的笑容，记着江澄的脸。

他不想打架，不想再杀人，可那些人，不给他留余地……

山下的人越来越近，脚步声、狗叫声、骂声混在一起，在雾里显得格外刺耳。

魏无羡站在土坡上，看着那些举着火把的人，他们的脸在火光里扭曲着，满是敌意。

“魏无羡！你这个邪魔外道！”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人喊道，手里举着把剑，“快把温氏余孽交出来！否则我们一把火烧了这乱葬岗！”

魏无羡冷笑了声，指尖放在陈情上，还没等他吹响，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住手。”

那声音清冷，像云深不知处的雪，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魏无羡猛地回头，看见雾里走来一道白色的身影，蓝忘机穿着一身白衣，手里握着避尘，站在他身后，月光透过雾洒在他身上，像披了层银霜。

“蓝忘机？”青色衣裳的人愣了愣，随即冷笑道，“蓝二公子，这是我们跟魏无羡的事，与你蓝家无关，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蓝忘机没理他，目光落在魏无羡身上，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你没事吧？”

魏无羡看着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我没事，”魏无羡吸了吸鼻子，把陈情收了起来，“蓝二公子，这里的事，你还是别管了。”

“我管定了。”蓝忘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往前走了一步，挡在魏无羡身前，对着那些人冷声道，“魏无羡和温氏族人，我保了。谁要动他们，先过我这关。”

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先动手。蓝忘机的名声他们是知道的，姑苏蓝氏的二公子，剑术高超，他们没人是他的对手。

“蓝二公子，你这是要跟整个修仙界为敌吗？”青色衣裳的人咬牙道。

“我只知道，”蓝忘机的目光扫过他们，冷得像冰，“滥杀无辜，非正道所为。”

那些人被他看得发怵，又不敢真的跟他动手，僵持了半晌，终于有人骂了句“晦气”，带着人走了。火把的光渐渐消失在雾里，狗叫声也越来越远。

山坡上只剩下魏无羡和蓝忘机两个人，雾又浓了些，把他们裹在里面，像一个小小的结界。

“你怎么来了？”魏无羡先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下山办事，”蓝忘机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背上的药篓上，竹篓上的麻绳还新，断口处的竹篾被磨得光滑，“你……”

他想说“你过得不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见魏无羡的衣服上有补丁，看见他手上的疤，看见他眼底的疲惫，不用问，也知道他在这里过得有多难。

“多谢。”魏无羡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今天的事，麻烦你了。”

“不麻烦。”蓝忘机的声音很轻，他伸手，想碰一碰魏无羡的肩膀，可指尖在半空中停了停，又收了回来，“你……需要帮忙吗？”

魏无羡抬头看他，见他眼底满是真诚，心里突然有点慌。

怕自己会连累他。“不用，”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我自己能行。”

蓝忘机看着他后退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却没再说什么。

他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递给魏无羡：“里面有几件棉衣，还有些药材，你……拿着。”

魏无羡看着那个布包，布是云深不知处的蓝布，针脚细密，一看就是蓝家的人缝的。

他想拒绝，可想到阿苑和温芽身上单薄的衣裳，想到温芽的咳嗽，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谢谢。”

“我走了。”蓝忘机看着他，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只说了这三个字。

魏无羡“嗯”了声，看着他转身，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雾里，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握着那个布包，能感觉到里面的棉衣是暖的，药材的气息透过布缝渗出来，带着点清苦的香，像蓝忘机的人，清冷却温柔。

他站在原地，看着雾慢慢把自己裹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有点暖，又有点疼。

他知道，蓝忘机这一行为，肯定会给蓝家带来麻烦，肯定会被人说三道四，可他还是来了，还是护着他。

“魏哥哥！”阿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小家伙和温芽、温宁一起跑过来，“你没事吧？刚才我们听见声音，好怕。”

魏无羡把布包递给温宁，笑着揉了揉阿苑的头：“没事，有蓝二公子帮忙，那些人都走了。”

温宁接过布包，打开一看，见里面的棉衣和药材，眼眶瞬间红了：“魏公子，蓝二公子……”

“别多想，”魏无羡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把东西拿回去，给婆婆和芽芽换上棉衣，再把药材煮了。”

“嗯！”温宁用力点头，抱着布包，带着阿苑和温芽往山洞走去。

魏无羡跟在他们身后，背着药篓，手里还攥着那朵阿苑给他的小花。

雾还没散，可他心里的那片阴翳，却好像被蓝忘机带来的那点温暖，驱散了些。

走到山洞门口的时候，温婆婆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见他们回来，急忙迎上来：“没事吧？刚才听见山下的声音，可吓死我了。”

“没事婆婆，”魏无羡笑着说，“您看，我们还采了好多草药，温宁还拿了棉衣回来，晚上咱们就不冷了。”

温婆婆看着布包里的棉衣，又看了看魏无羡，眼眶红了：“阿羡，委屈你了。”

“不委屈，”魏无羡摇了摇头，“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就不委屈。”

山洞里的火已经生起来了，火光摇曳，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暖烘烘的。

温宁在煮草药，药香混着柴火的气息，弥漫在山洞里。

阿苑和温芽坐在火堆边，穿着新的棉衣，拿着温婆婆给的烤土豆，小口小口地吃着。

魏无羡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嘴角勾着淡淡的笑。

他伸手摸了摸背上的药篓，竹篾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有点凉，却很踏实。

他拿起一块烤土豆，咬了一口，有点烫，却带着点甜甜的香。

……

蓝忘机回到云深不知处，天已经亮了。

他刚走进山门，就看见蓝曦臣站在石阶上，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袍，手里拿着把扇子，神色平静。

竹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