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宫的夜,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细响。八岁的李梦蝶躺在锦被里,乌黑的长发散落枕畔,一双过分沉静的眼眸映着窗棂透进的月光,毫无睡意。
白天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父皇温暖的怀抱,金銮殿上户部尚书骤然惨白的脸,侍卫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那个被父皇郑重提起的名字——白承铉,以及随之而来、她似懂非懂的“婚约”。
这三个字像小石子,投入她沉寂的心湖,激起圈圈不安的涟漪。她不知白承铉是谁,只依稀记得忠义侯世子入宫时,远处那个挺拔的轮廓。好奇么?有一点。但更多的是茫然,和被无形丝线缠绕的窒息感——她想起放风筝时窥见的父皇心声:“承铉那孩子看着是个好的…这婚约…是朕亏欠定军的,也是给蝶儿寻个最稳妥的依靠……”。又是“依靠”,又是“安排”。她小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下意识揪紧了被角。
一股烦闷涌上心头。她掀开被子,小小的身子滑下床榻,赤足踩上冰凉的地板。够到那件父皇特命人用最柔软雪貂毛滚边的粉色小斗篷,笨拙地披好。随即,像只警惕的小兽,她悄无声息地溜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清冷的月光如银霜泼洒在寂静的庭院。白日喧嚣的琼华宫,此刻只剩风声穿过老树枝桠的呜咽。这无边的寂静,反让李梦蝶觉得更闷了。犹豫片刻,她踮起脚,轻轻推开厚重的殿门,将自己小小的身影融入这片清冷的月色。
与此同时,忠义侯府。
十一岁的白承铉烦躁地将手中的《齐军兵法》拍在书案上。书页哗啦作响,却盖不住父亲白定军傍晚那番语重心长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承铉,这是陛下的心意,更是我白家的殊荣与责任!七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虽年幼沉静,你切不可有丝毫怠慢!……”
“责任!殊荣!”白承铉低声咕哝,剑眉紧锁。他才不要当什么“驸马”!他才十一岁!他满脑子想的还是新得的精铁弹弓、后院演武场的木桩,何时能随父亲去北境看真正的烽火台!什么公主?什么婚约?他连那小丫头模样都快记不清了!只觉得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捆住,憋屈得慌。
他猛地起身,像头被困的幼狮,在书房里烦躁踱步。窗外星河璀璨,却照不亮他心头的郁结。忠义侯府的院墙,此刻在他眼中如同牢笼。他需要透口气!目光扫过窗外,确认巡逻府卫刚过,他如灵巧的狸猫,无声翻出窗户,借着廊柱阴影,熟门熟路地溜到侯府与皇宫交界那道不算太高的院墙下——此处靠近冷宫,入夜后罕有人至。
白承铉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猛地助跑,手脚并用,利落攀上墙头,一个翻身,稳稳落在墙的另一边——琼华宫苑最偏僻的西北角。
几乎就在白承铉落地的瞬间,墙这边的李梦蝶正漫无目的地走着,小小的身影被月光拉得细长。她不知不觉也走到了这僻静角落,仰头望着那道隔开两个世界的墙,心头泛起一丝无力。突然,“咚”的一声轻响从墙根传来!
李梦蝶浑身一僵,前世遗存的高度警觉瞬间激活!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敏捷,几乎是本能地,她像道粉色影子,“嗖”地缩进旁边茂密的冬青树丛后,紧紧捂住口鼻,屏住呼吸,只留下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警惕地透过枝叶缝隙向外窥视。
墙根处,白承铉刚站稳,拍掉手上灰尘,便敏锐察觉一丝异样——太安静了!他立刻绷紧身体,属于将门虎子的警觉让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视。月光下,不远处那片微微颤动的冬青树丛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屏息,猫腰,如潜行的猎豹,无声无息地向树丛靠近。每一步都踏在阴影里,落地无声。他轻轻拨开一点挡眼的枝叶——
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照亮了树丛后那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那是一个裹在粉白色兔毛斗篷里的小女孩,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披散,衬得一张小脸在月光下愈发雪白剔透。最让他心头一震的是那双眼睛——又大又圆,本应是孩童的纯真,此刻却盛满了受惊小鹿般的惶然,以及一种远超年龄的沉寂与疏离,像蒙着一层深秋的寒雾。白承铉脑子里“嗡”的一声:李梦蝶!七公主!他未来的……小妻子?
四目相对的刹那,李梦蝶也看清了他。月光下的少年比她高不少,一身深色窄袖劲装,身姿挺拔如初生的小白杨。脸庞犹带稚气,但眉骨挺直,眼神锐利明亮,此刻因震惊而微微睁大。是他!那个名字!白承铉!父皇口中那个“稳妥的依靠”!
巨大的冲击让李梦蝶几乎窒息,前世今生对“安排”的本能抗拒让她下意识想后退,小小的脊背紧紧抵住了冰冷的树干。
“公…公主殿下?”白承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干涩地打破了死寂,“是…是您吗?”他感觉舌头有些打结。
这声称呼让李梦蝶逃跑的冲动顿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翻墙而入、显得有些狼狈又紧张的少年,不知为何,那点害怕稍退。她轻轻吸气,声音细细的,带着孩童的软糯,却又没什么起伏:“白…承铉?”她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白承铉被她直接叫出名字弄得一愣,随即看到她如受惊小动物般缩着的样子,心里因婚约而起的烦躁莫名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吓到小孩”的尴尬和歉意。他挠了挠后脑勺,赶紧解释:“对…对不起!公主!我…我不是坏人!就是心里憋得慌,睡不着,翻墙过来透口气!绝对没想闯进来吓您!真的!”他语速飞快,努力证明清白。
李梦蝶看着他涨红的脸颊和急切的样子,紧绷的小肩膀微松。她没有动用那扰人的能力,直觉告诉她,这个翻墙的男孩,眼神还算干净。她垂落眼睫,声音依旧很轻:“我…也睡不着。出来…走走。”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夜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月光流淌在两人之间,气氛微妙地凝滞着,又透着一丝新奇。
最终还是白承铉先鼓起勇气。他往前挪了一小步,月光照亮了他脸上认真的表情,少了几分别扭,多了些少年人的坦率:“那个…公主…我爹说…说我们以后…以后要……在一起…的事。您…您知道吧?您…您怎么想啊?”问完他就有点后悔,觉得问了个蠢问题。
“婚约”二字像细针,精准刺中李梦蝶。父皇那些“归宿”、“安稳”、“责任”的心声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她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小手无意识地揪紧了斗篷边缘柔软的兔毛。沉默半晌,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我…还不认识…你。” 她只知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个沉重的标签。
这句话像盆凉水,瞬间浇醒了白承铉。对啊!他们根本是陌生人!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就被大人们决定了未来!巨大的荒谬感和同病相怜的感觉冲淡了尴尬。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安静得过分、眼神带着防备的女孩,心中第一次对“婚约”本身产生了强烈的抵触——不仅为自己,也为她。
他又靠近了一点点,声音放得极轻缓,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认真:“我也是!公主!这事…是父皇和我爹他们定下的,我们…都没得选。” 他凝视着李梦蝶那双清澈却沉寂的眼睛,鼓起最大的勇气,说出心底盘旋的想法:“但是…李梦蝶,” 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全名,不是尊称,“如果我们以后…真非得…在一块儿,那…我们能先当…认识一下吗?就当…认识一个新朋友?不是公主,就是我认识的那个…李梦蝶?”
李梦蝶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算计、敬畏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带着点笨拙的真诚和小心的期待——他想认识的,是“李梦蝶”这个人本身。这与她从父皇心中感受到的“责任”、“安排”截然不同。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像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悄然浸润了她小小的心田。那层厚重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她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紧张又无比认真的少年,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依旧细细的,却仿佛注入了一丝生气:“好。我…也想认识…白承铉。”
白承铉的眼睛瞬间亮如星辰,嘴角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露出一个灿烂晃眼的笑容,所有阴霾一扫而空:“真的?!太好了!”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又赶紧按捺住,急切提议:“那…那明天!明天傍晚!御花园西边,有秋千的那个小凉亭!那里平时没人!我们去那儿…认识认识?”他紧张地盯着她。
李梦蝶看着他明朗如阳光的笑容,小心脏莫名地“扑通”快跳了一下。她的小脸上,那几乎冻结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弯,像初绽的花苞:“嗯…有秋千的…凉亭。好。”
“说定了!”白承铉兴奋脱口而出,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小拇指,随即意识到对方是公主,动作僵在半空,脸又“腾”地红了,眼神闪烁,进退两难。
李梦蝶看着他瞬间窘迫的样子,反而觉得他有点…有趣。心底那丝细微的暖意似乎又扩大了一点点。她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自己小小的、白嫩嫩的小拇指,轻轻地、试探性地勾住了他那根带着薄茧的手指。
白承铉愣住了,随即那灿烂的笑容再次绽放,带着纯粹的喜悦。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晃了晃两人勾在一起的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明天见!”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月光下的小小身影刻入脑海。然后利落转身,动作矫健如初生小豹,几步助跑,再次攀上墙头,回头对她咧嘴一笑,身影便消失在墙的另一边。
李梦蝶站在原地,仰着小脸,望着那空荡荡的墙头,久久未动。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与斗篷。月光下,她小小的影子依旧孤单,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沉寂的心湖深处,悄然破开了一道涟漪。
忠义侯府,白承铉的卧房。
白承铉背靠着紧闭的房门,心脏还在“咚咚”狂跳,不为翻墙,只为方才那短暂的会面。李梦蝶那双沉寂又带着脆弱倔强的眼睛,她冰凉小指勾住自己时的触感,反复在脑海中闪现。
“李梦蝶……”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一个鲜活却背负沉重的女孩。“希望……明天真能认识你。” 他走到窗边,望着同一片清冷的月色,心中那份对婚约的抗拒,不知不觉间,已悄然转化为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和了解那个“人”的冲动。这陌生的感觉,让他无措,又隐隐带着一丝期待。夜风吹过,仿佛也带走了他心头积压的烦闷。
琼华宫,李梦蝶的寝殿。
李梦蝶回到寝殿,轻轻合上门,背靠着门扉,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心中满是复杂难言的情绪。白承铉那真诚的眼神和期待的笑容,带来一丝陌生的暖意。她清楚自己无法挣脱这段婚约的枷锁,但此刻,一个微弱的希冀在她心底萌生——或许,在这命运强加的安排里,也能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微光。
她走到窗前,凝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辰,轻声呢喃:“白承铉,愿我们……都能在这既定的命运里,触碰到一点真实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