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浸透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像一层未干的壳。舞蹈室里,阳光依旧慷慨,将相拥的两人镀上温暖的金边,却驱不散那份劫后余生般的沉重。杨博文靠在左奇函怀里,哭得脱了力,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红肿的眼眶还残留着泪水的刺痛。每一次细微的抽噎都牵扯着酸涩的胸腔,带来一阵闷痛。
左奇函的怀抱依旧滚烫而稳固,手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将他牢牢圈禁在这方寸的安全之地。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呼吸绵长而沉稳,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感。杨博文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像永不疲倦的鼓点,敲散了脑海里那些尖锐的嗡鸣和废墟的幻影。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汗水、泪水、阳光和尘埃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昏沉的安宁。杨博文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片温暖、沉默而坚实的包裹里,一点点松懈下来,如同被海浪推上沙滩的疲惫航船。意识像沉入温水的羽毛,一点点模糊、飘远。
左奇函感觉到怀里身体的重量越来越沉,紧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也渐渐松脱。他微微低下头,看到杨博文红肿的眼皮紧紧阖着,长睫湿漉漉地黏在下眼睑,脸颊上泪痕未干,在阳光下泛着脆弱的光泽。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带着细微的、如同幼兽般的鼻息。
睡着了。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情绪的海啸之后,在崩溃的泪水和窒息的拥抱里,精疲力竭地沉入了睡眠。
左奇函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软得发疼。他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敢动,生怕细微的移动就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沉睡。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手臂的角度,让杨博文的头能更舒适地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只手则极其轻缓地、一遍遍抚过他汗湿微凉的后颈,像安抚一只受惊后终于安眠的猫。
时间在阳光的推移中无声流淌。左奇函的目光落在杨博文沉睡的脸上,描摹着他每一寸安静的线条。额角那道早已淡化的伤痕,哭得微微肿起的眼皮,被泪水泡得有些发皱的唇角…每一处都牵动着心底最深处那根名为“疼惜”的弦。他想起废墟上崩溃的恸哭,想起安全屋里攥着薄荷糖寻求慰藉的脆弱,想起昨夜在自由旋律中舒展时眼中亮起的光…最终,所有的画面都沉淀为此刻臂弯里这份沉甸甸的、毫无防备的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左奇函才极其缓慢地、用最小的动作幅度,抱着杨博文站起身。沉睡的人只是无意识地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发出模糊的呓语,呼吸依旧平稳。左奇函抱着他,赤着脚,踩过被阳光烘暖的木地板,无声地穿过舞蹈室,走向休息区。
他将杨博文小心地放在那张宽大柔软的米白色沙发上。沙发陷下去一块,杨博文的身体本能地蜷缩了一下,像寻找热源的小动物。左奇函立刻拿起叠放在旁边的、一条柔软的羊毛薄毯,轻轻展开,仔细地盖在他身上,一直拉到下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覆盖一件稀世珍宝。
做完这一切,左奇函没有立刻离开。他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背靠着沙发底座,长腿随意曲起。他侧过头,目光依旧落在杨博文沉睡的脸上。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正好落在他红肿的眼皮上,将那脆弱的肌肤映照得几乎透明。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左奇函。他伸出手,指尖悬停在杨博文红肿的眼睑上方,隔着一层温暖的空气。最终,指腹没有落下,只是极其轻柔地、用指背最光滑的皮肤,隔着那层薄薄的、温热的空气,极其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虚虚地拂过那红肿的弧度。
动作轻缓得像羽毛扫过,带着一种无声的、笨拙的抚慰。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红肿和泪水的痕迹,连同那些沉重的过往,一起轻轻拂去。
杨博文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这份无声的熨帖,紧蹙的眉心极其细微地松开了些,呼吸变得更加绵长安稳。
左奇函收回手,靠在沙发边,也闭上了眼睛。彻夜的未眠、情绪的激荡和此刻巨大的满足感交织在一起,带来沉重的疲惫。他需要休息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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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博文是被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触感唤醒的。意识如同沉船缓缓浮出水面,沉重而滞涩。眼皮依旧有些肿痛,睁开时视野模糊了片刻。他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沙发上,身上盖着温暖的薄毯。阳光斜斜地洒在毯子上,也洒在……盖在毯子边缘的那只手上。
是左奇函的手。
他就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底座,头微微歪向一侧,闭着眼,似乎也睡着了。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而另一只手,则从沙发边缘伸过来,隔着薄薄的羊毛毯,轻轻地、松松地覆在杨博文搭在身侧的手背上。
那只手很大,骨节分明,手背上碘伏的药痕和暗红的痂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掌心隔着毯子传来的温度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那份温热,像一道细微却坚定的暖流,透过毯子的纤维,熨帖着他冰凉的手背皮肤,也缓缓渗透进他刚刚经历过风暴、还带着余悸的心底。
杨博文没有动,甚至没有尝试抽回手。他只是静静地躺着,侧着头,看着左奇函沉睡的侧脸。阳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微微蹙起、似乎连睡梦中都带着一丝警觉的眉头。他的呼吸很轻,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褪去了清醒时的锐利和掌控感,此刻的他,在阳光下沉静得如同某种强大而温顺的守护兽。
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感包裹着杨博文。身体的疲惫依旧存在,心口的钝痛也尚未完全消散,但那份几乎将他撕裂的悲伤和绝望,似乎被这满室的阳光、盖在身上的温暖薄毯,以及手背上那份沉甸甸的、无声的守护,温柔地抚平了棱角。
他的目光越过左奇函的肩膀,落在休息区角落那个半人高的展示柜上。柔和的光线下,那只“金线凤凰”和小狐狸玩偶并肩而立,金线在阳光下流转着华丽的光泽,小狐狸的玻璃眼珠亮晶晶的,带着狡黠的暖意。
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种子破土般的渴望,在杨博文被泪水浸泡过的心底悄然萌发。他不想说话,不想思考那些沉重的过往。他只想…做点什么。做点能抓住此刻这份安宁,能回应手背上这份沉甸甸温度的事情。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被左奇函手掌覆盖着的那只手,一点一点地从毯子下抽了出来。动作轻缓得如同在躲避一场惊梦。
左奇函似乎毫无察觉,呼吸依旧平稳。
杨博文坐起身,薄毯滑落到腰间。他赤着脚,踩在温暖的地板上,像一只无声的猫,走向休息区另一侧。那里,靠墙摆放着一架黑色的、线条流畅的立式钢琴。琴盖闭合着,光洁的黑色漆面映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
他轻轻掀开琴盖。象牙白的琴键安静地排列着,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冰冷的琴键。那触感让他想起了废墟上冰冷的雨滴,也想起了昨夜即兴舞蹈时,脚底木地板的踏实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室的阳光和安宁都吸入肺腑。然后,他在琴凳上坐下,没有看乐谱——这里也没有乐谱。他闭上眼睛,让脑海中那些翻腾的、尚未平息的碎片——废墟冰冷的雨,母亲扭曲的铁架床,王伟狰狞的脸,安全屋的黑暗,舞蹈室自由的汗水,还有…还有手背上那份沉甸甸的、无声的暖意——像河流般在意识中缓缓流淌。
指尖落下。
不是激昂的宣泄,不是悲伤的挽歌。第一个音符跳出来,是极其轻柔的、如同水滴落入深潭般的低音,带着一点空灵的余韵。随即,另一根手指落下,几个跳跃的、带着试探意味的中音加入,旋律简单得近乎稚拙,却流淌出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伤痕的温柔。
音符如同初生的藤蔓,在寂静的阳光里缓慢地舒展、攀爬。旋律没有固定的节奏,带着一种即兴的、探索般的自由感。有时是几个带着询问意味的短促音符,像是在寻找方向;有时是几个绵长的、如同叹息般的低音和弦,仿佛在沉淀着什么;偶尔又会跳跃出几个明亮清脆的高音,像阳光穿透云层,洒下短暂的光斑。
杨博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再去想技巧,不再去想旋律是否动听。他只是凭着直觉,让指尖在琴键上流淌,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混杂着痛楚与安宁、悲伤与暖意的复杂情绪,一点点倾注到这无声流淌的音符里。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的侧脸和肩膀上,也照亮了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专注的神情。红肿的眼皮在光线下依旧明显,却不再显得脆弱,反而透出一种沉浸其中的宁静力量。
沙发上,左奇函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靠在沙发边的姿势,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阳光里浮动的尘埃,无声地落在钢琴前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身影上。
他看着杨博文微微前倾的脊背,看着他因为专注而抿紧的淡色唇瓣,看着他红肿眼皮下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笨拙却无比真诚地跳跃、摸索、诉说。
那不成调的、带着伤痕般温柔的旋律,像最清澈的溪流,无声地淌过空旷的休息室,也淌过左奇函的心房。每一个带着迟疑的音符,每一个停顿后小心翼翼的衔接,都像在笨拙地描摹着废墟的冰冷、泪水的咸涩,以及…阳光的暖意和掌心那份沉甸甸的守护。
左奇函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心疼、欣慰、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欲。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将那只原本覆在毯子上的手,更紧地握成了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仿佛要将这份无声流淌的旋律和那个在阳光下专注演奏的身影,牢牢地刻进灵魂深处。
阳光在琴键上跳跃,尘埃在光柱里旋舞。不成调的旋律在静谧的空间里低回、盘旋,像初愈的伤口在阳光下缓慢结痂时,最细微、最温柔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