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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新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那个梦的?
他不太记得了,
只是在过去的岁月里他总是在反复做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玻璃迷宫里奔跑,无论他怎么躲藏,总能感觉到迷宫上方有一双巨大的、没有感情的眼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迷宫的墙壁上时而浮现熟悉的面孔,眼神却空洞如提线木偶,加深了他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无力感。
每一次惊醒,冷汗浸透后背,那种深刻的无力与窒息感久久不散。
如今他又一次陷入这场梦境中,只是这次梦境有了变化,
多了一个人,
“泽禹?!!”
苏新皓诧异看向那个身影,只一眼他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张泽禹回头,穿着一身血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状况看上去糟糕透顶。
然而,在看到苏新皓的瞬间,他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一步步向他走来。
“你看这像什么?”
“像不像枷锁?!”
张泽禹停在苏新皓面前,伸出手抚上苏新皓的眉眼,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什么?”苏新皓有些疑惑,
“我在说是什么时候你发现的,又是什么时候你开始变了?”
苏新皓愣住,还未等他开口,却听张泽禹再次开口,
“好像在成长的时间里,我们的相处时间越来越少,你总是笑着处理一切,对每一个都温和有礼,真是完美的不像话啊。”张泽禹好似有些感慨,眼睛有些飘忽想起了回忆。
“以前在我控制不住拆家时,你还是会教训我的,那时你还会生气,那时至少是鲜活的。”张泽禹苦笑,
“苏苏,”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苏新皓,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察,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不一样了?你总是站在一步之外,冷静地旁观一切,允许所有事情发生。”
“你能完美处理所有烂摊子,但剥开那层温和的假面,底下全是拒人千里的清冷和疏离。你把所有心事和算计藏得严严实实,不肯透露分毫…我不知道这样对别人好不好,但对我而言,这实在太糟糕了。”
苏新皓喉头一哽,想辩解什么,却发现所有言语在张泽禹这般直白的注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道目光,这是他惯用的方式。
但张泽禹显然不打算再给他逃避的机会。
他猛地逼近,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扣住了苏新皓的后颈,强迫他直视自己。
苏新皓有一瞬的恍惚。
他一直护在身后的弟弟,何时竟已长得比他还要高大了?记忆中那个懵懂吵闹的少年身影,渐渐与眼前这个眼神执拗、力量强势的青年重合。
“你也察觉到了,对不对?”张泽禹的气息很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确信,“察觉到那双眼睛,察觉到这该死的违和感!”
苏新皓蹙眉,试图挣脱,微微用力,想要拉开距离,但想到了什么还是放弃了,只是皱着眉冷声开口,“你先放手,你身上这些伤怎么回事?”
张泽禹却不听,只是又凑近了两分,轻声呢喃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苏新皓,你就不能相信我一下吗?我长大了啊,我可以帮你了,你可不可以看看我,你明明知道的…。”
他顿了顿,像是耗尽了所有迂回的勇气,哑声吐出最后那句:“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放手!”苏新皓冷下了脸,声音更加冷冽。
“我就不!”张泽禹像是被他的冷硬刺激到,反而生出一股破罐破摔的倔强与固执,好似挑衅般又凑近了一分,看着苏新皓染了生气的模样,他却笑了出来,垂眸看着那人红润的唇,懒洋洋的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开口道:“你不答应我,我就亲你了。”
话音未落,他竟然真的俯身压下。
眼看张泽禹的唇就要落下,苏新皓偏过头那人的唇擦过脸颊,随着那人愉悦的低笑也一同落在耳边,一瞬间烫红了苏新皓的耳尖。
苏新皓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人是故意的,他分明就是借着也是梦境,自己又受伤了,而自己会顾及着他的伤,不能奈何得了他,所以便如此肆无忌惮地…顺杆爬!
就在苏新皓恼意升腾,准备不管不顾推开他时,张泽禹却先一步松开了手。
他猛地捂住胸口,脸色瞬间褪得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痛苦地蜷缩起来。
“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中,刺目的鲜血从他指缝间涌出,染红了白衣,也刺痛了苏新皓的眼。
“没事吧?!扯到伤口了?!”刹那间苏新皓只余担忧,扶住张泽禹不稳的身形,
“咳咳咳!”张泽禹咳出一口血,红色的鲜血与白色交织,气息微弱间染血的手指无力地抓住他的衣袖。
他抬起眼,眼底是一片破碎而执着的微光,望着苏新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苏新皓,如果我们不是真实的,如果我们真的只是戏台的小丑,你也不愿意看看我吗?我只是想帮你,我真的只是…太喜欢你了,哥哥…”
——别丢下我一个人。
整个玻璃迷宫开始剧烈地震动、崩塌!无数的镜面碎裂,折射出万千个正在破碎的他们。
苏新皓第一次看清了这座困住他多年迷宫的背后——是无尽的、冰冷的虚无。
而在那片虚无的最深处,那只巨大的、始终冷漠观察着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与他对上了视线。
下一秒,梦境彻底坍塌。
而在现实与虚幻交错的最后一瞬,耳边张泽禹留下那句决绝的话:
“哥,你不愿意,那就由我来打碎它。”
——
“小苏怎么样了?!”俞硕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你问了八百遍了,没事,就是失血过多,脱胎换骨的代价非一朝一夕可弥补的。”方一鸣回答了他,有些叹息,
朱志鑫趴在门口听了一会,确定屋内没什么动静后,向后招了招手,示意左航和张极跟上。
穿过俞老师和方老师在的医疗区,朱志鑫三人进入了更深处,鲜少人到达的学院深处,简主任的秘密藏书阁,
“我们一定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吗?”张极悄声询问,
“那我们有光明正大的路能走吗?”朱志鑫走在前面警惕着四周回答道,
“就为了查个游思铭的骨牌我们都快把学院图书馆翻遍了也没什么收获,你怎么确定简主任这里能有答案?!”张极小声嘀咕道,
朱志鑫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巴掌,“废话,我说有就有。”
“行行行。”张极揉了揉被打疼的手臂,点了点头。
跟在两人身后一直沉默的左航有些无奈,但却并未说什么,
朱志鑫带着左航和张极,像三只谨慎的猫,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医疗区深处那扇毫不起眼、甚至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暗门之后。
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药水味和仪器低鸣彻底隔绝。
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这里并非想象中堆满卷宗、布满灰尘的狭小密室,而是一个极其广阔、挑高惊人的圆形空间。巨大的、古木制成的书架并非直立,而是以一种违背重力的姿态,螺旋上升,直至没入上方幽暗的穹顶,仿佛一棵知识巨树的内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纸张、特殊墨水、干燥草药以及一种极淡的、类似星辰运转的冷冽金属气息混合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种让人心神宁静的奇异效果。
我…的天……”张极张大了嘴,声音气若游丝,生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这…这比总图书馆还…”
“嘘!”朱志鑫压低声音,眼神里也充满了惊叹,但更多的是警惕,“别乱碰东西!这里…感觉都不简单。”
左航则微微蹙眉,他的感知更为敏锐:“这里的能量场…很奇特,稳定又活跃,小心点,可能有自主防护机制。”
“分区域找,”左航指挥道,目光扫过那些晦涩的分类标签,“找关于‘永昼蝶’、‘游思铭’、‘骨牌本源’或者…‘异常融合’相关的书籍。”
寻找过程并不容易,这里的分类体系显然基于简亓个人的逻辑,与外界的通用体系截然不同,他们需要努力辨认那些古老的字迹和简亓的简略符号。
“说起来,游思铭是陶队手下的人吧,晃哥没和你讲过吗?”张极垂眸扫过书册,随口问道,
“没有。”朱志鑫略微思索,“不过我听过陶队和简队的故事。”
“嗯?!”张极来了兴趣,
左航也悄悄竖起耳朵,
——
简亓与陶桃的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过去,会议上,他们的意见总是相左,一个冷静规划,一个冒险激进;
任务分配时,他们尽量避免直接合作,即使不得已,流程也绝对公事公办,甚至带着一种挑剔的苛刻。
旁人看来,他们是理念截然不同、且互不欣赏的两位,如同冰与火,难以共存。
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还记得,在很久以前,冰与火曾短暂地交融过。
那时他们都还不是如今位高权重的负责人,只是新时代里最耀眼的两颗新星。
简亓以缜密的思维和强大的布局能力崭露头角,而陶桃则凭借其独一无二的“风语者”天赋和过人的胆识锋芒毕现。
一次危险的联合任务,将他们意外地捆绑在一起。
在生死边缘的相互扶持与绝对信任中,在那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只剩下彼此呼吸的狭窄空间里,某些超出掌控的情愫悄然滋生。
那曾是一段短暂却无比真实的时光。
他们会避开众人的视线,在训练场后的老槐树下分享一瓶冰凉的汽水,争论着任务的细节,却在眼神交汇时忍不住笑意。
简亓也会破天荒地放下他永远看不完的计划书,耐心听陶桃讲述她从风中捕捉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碎片信息,甚至能从中找出她忽略的关键。
陶桃则会在他连续熬夜后,看似不经意地将一份温热的、符合他口味的餐点放在他桌角,然后迅速离开,仿佛只是路过。
他欣赏她的敏锐、勇敢与那份不羁的自由灵魂,像一道划破他井然有序世界的亮光。
她则被他深藏的温柔、惊人的智慧和对信念的坚守所吸引,那是风暴中最稳固的锚点。
然而,光芒与锚点,注定难以同行。
分歧始于理念,终于责任。
简亓越来越倾向于稳扎稳打,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世界和整个人类体系的最大稳定,他认为这是新世界向荣的最佳方式。
而陶桃则无法忍受任何形式的妥协与缓慢,她的正义感和探索欲驱使她不断冲向最前线,去揭开每一个谜团,拯救每一个可能拯救的人,即使代价高昂。
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一次又一次的彼此担忧却又无法说服对方。
那场关于是否要深入某个几乎必死的绝境、营救一队可能早已牺牲的侦察员的激烈争执,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不是牺牲,简亓,那是放弃!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能替他们选择死亡!”陶桃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这不是选择,陶桃!这是评估!用更多人的生命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这不是勇敢,是鲁莽!”简亓的声音冷静,却带着压抑的痛苦。
“所以你的‘最优解’就是冷冰冰的数字吗?!那些是我们的同伴!”
“正因为他们是同伴,我才不能让更多的人因为一个不理智的决定去送死!我们不能凭一腔热血去做事!”
那一次,他们谁也没有说服谁。
最终,陶桃几乎是以决裂的方式,独自带队闯入了绝境。
她救回了奄奄一息的队员,却付出了另一名队员重伤、小队几乎全员挂彩的代价。
简亓没有说什么,他动用了一切资源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医疗和后援,但自那以后,两人之间那根脆弱的弦,彻底断了。
爱情,在无法调和的理念与沉重的责任面前,显得如此奢侈和无力。
他们默契地选择了结束,将那段时光深埋心底。
从此,一个更加冷静克制,将所有精力投入新时代的运营与布局;一个更加我行我素,如同追逐风的信使,越来越频繁地前往最危险的边界。
他们成为了外人眼中最好的对手,最不合拍的同事。
只有偶尔,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当简亓听到风铃响起,解读着那些断断续续、带着血与危险的信息时,他眼底会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担忧与复杂。
也只有陶桃,在遥远的、危机四伏的异乡,偶尔从风中捕捉到关于学院、关于他的一丝半缕消息时,会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用更快的速度投入到下一个任务中。
旧情从未宣之于口,却并未真正消散。
它化作了更深的羁绊,一种比爱情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是知己知彼的忌惮,是无法认同的遗憾,是生死相托的信任,也是遥望平安的祝愿。
他们都明白,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
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在各自的路上,走得足够远,足够稳,
只是在风铃响起时,简亓总会想起她。
或许他们之间的结局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