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笃笃笃”的敲门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炸开了书房内几乎凝固的空气。红枭那几乎要贴上我耳垂的唇、那滚烫的气息、那句令人心胆俱裂的低语,以及我颈侧脉搏在他指尖下疯狂的跳动……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被强行撕裂。
巨大的恐慌与一种近乎解脱的眩晕感同时攫住了我。我几乎是本能地向后一仰,身体重重撞在软榻的靠背上,发出一声闷响。玄色外袍彻底滑落,露出大半月白的中衣,领口更是敞得凌乱,急促的呼吸让胸膛剧烈起伏。脸颊滚烫,不用看也知道必然红得不像话。
红枭的反应同样迅疾。在我后仰的同时,他已如同受惊的豹子般瞬间弹开。撑在扶手上的双手收回,挺拔的墨蓝色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后撤开三步距离,重新站定在书案旁。方才那几乎将我溺毙的、带着沉重情愫与洞悉的眼神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快得如同幻觉。琥珀色的眸子重新变得清冷平静,锐利中带着一丝属于靖安司吏员的疏离和警惕,仿佛刚才那个几乎要吻上我耳垂、看穿我灵魂深处秘密的人根本不是他。只有他那同样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紧抿的、血色稍褪的薄唇,泄露了一丝方才的失控。
“何人?”我强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狂跳的心,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哑,扬声问道。目光却死死盯着门口,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门外传来一个沉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朝气却又异常可靠的声音,正是狄仁杰:“阿倾,是我,狄怀英。有桩棘手的案子,急需与你参详,见你书房灯还亮着,便冒昧过来了。”
狄怀英。
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又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他。这个从幼时便一同读书习武、一同捣蛋挨罚、一同在长安城的街巷里摸爬滚打、对彼此熟悉得如同左右手的挚友。他来得……真是时候!又或许……太不是时候?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和脸上不自然的红晕,迅速整理了一下滑落的外袍和敞开的领口,试图恢复平素的仪态。“怀英兄?快请进!”声音总算恢复了七八分往日的清朗,只是尾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
书房门被推开。狄仁杰一身深青色的常服,风尘仆仆,显然是从外面直接赶来的。年轻的脸庞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那双平素沉静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充满了遇到疑难案件的专注与兴奋。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带着一股夜风的凉意。
然而,他的脚步在踏入书房的瞬间,微微顿了一下。
他那双敏锐如鹰隼的眼睛,先是极其快速地扫过整个书房——案上摊开的宫城舆图(红枭已不动声色地将巡防文书压在了上面),未收的残棋,两杯犹带余温的清茶(杨通幽那杯),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沉水香与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谢府的清冽松针气息(红枭),以及……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
我此刻斜倚在软榻上,墨发披散,衣袍微乱,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似乎还有些不稳,眼神里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和强装的镇定。而几步之外,站着靖安司那位昳丽夺目、此刻却一脸公事公办疏离的红枭公子。书房内的气氛……微妙得近乎诡异。
狄仁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在我和红枭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带着一丝探究和了然。但他并未点破,只是极其自然地转向我,脸上露出一个爽朗又带着点无奈的笑容:“阿倾,深更半夜不睡觉,拉着红枭公子在此‘秉烛夜谈’?莫不是又在品评哪位新晋乐师的曲谱,或是……研究平康坊哪位花魁娘子的新妆?”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熟稔地走到书案旁,目光扫过那被文书压着的舆图一角,又落到旁边小几上放着的一套白瓷茶具上。
“品评曲谱花魁?”我立刻顺着他的话头,脸上重新堆起那副风流纨绔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甚至还夸张地揉了揉额角,“怀英兄你可饶了我吧…红枭公子是来送靖安司的巡防文书的,顺便……嗯,顺便讨论了一下宫宴上新进的龟兹乐舞编排。” 我信口胡诌,试图将气氛拉回轻松。眼角余光却瞥见红枭,他依旧站在书案旁,姿态从容,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属于靖安司红枭的温和浅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巡防文书?乐舞编排?”狄仁杰显然没全信,但也没深究。他的注意力很快被那套白瓷茶具吸引。他极其自然地拿起案上那只空着的、我惯用的定窑白瓷小杯,又熟门熟路地走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柜,打开柜门,从里面一个青瓷罐里精准地捏出一小撮色泽翠绿、形状如雀舌的茶叶。
“就知道你这儿有好茶。”狄仁杰头也不回地说,语气熟稔得像在自己家,“上好的顾渚紫笋,藏得够深。” 他动作麻利地取水、温杯、投茶,行云流水,仿佛做过千百遍。热水注入,茶叶在杯中舒展沉浮,袅袅茶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书房内残留的暧昧与紧张。
这顾渚紫笋,是我最爱的茶,产量极少,价比黄金。连府中管家谢福都未必能准确记得存放的位置。但狄仁杰知道。他不仅知道,还记得我偏好用这只特定的白瓷小杯,水温要略低于滚沸,投茶量要恰到好处……这些琐碎的细节,他记得清清楚楚,如同记得我们幼时在谢府后花园那棵老槐树上刻下的身高印记。
我看着他那专注泡茶的侧影,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冲散了方才被红枭看透的冰冷恐慌。这才是狄怀英。是那个会在我被夫子罚抄时偷偷帮我分担一半,会在我练剑受伤时一声不吭背我去医馆,会在无数个这样的深夜里,带着棘手的案卷闯进来,与我一起对着烛火推敲至天明的挚友。
“什么案子?值得你狄大神探深夜扰人清梦?”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放松些,端起他刚放到我面前的那杯热茶。茶汤清亮,香气沁人。温热的白瓷杯壁熨帖着指尖,带来一种熟悉的安定感。
狄仁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随意地坐在书案对面的圈椅上,啜了一口茶,神色凝重起来:“东市‘万宝阁’昨夜失窃。丢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批刚到的、产自天竺的‘迦楼罗香’。”
“迦楼罗香?”我微微挑眉。这种香料极其名贵稀有,传说有安神定魄、甚至沟通幽冥之效,在权贵和方术之士中备受追捧,价值连城。“万宝阁的守卫可不弱。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这种宝贝?”
“怪就怪在这里。”狄仁杰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现场没有任何强行闯入的痕迹。守夜的护卫和伙计都说一夜无事,直到清晨清点才发现少了东西。更诡异的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存放迦楼罗香的密室,门锁完好,但室内却弥漫着一股……极其淡的、类似硫磺燃烧后的味道。”
硫磺?我的眉头也蹙了起来。这味道……太不寻常。
“而且,”狄仁杰补充道,目光变得深邃,“根据万宝阁掌柜的说法,这批迦楼罗香,是三天前才运抵长安。除了他们自己,知道这批货存放在具体哪间密室的……” 他抬起眼,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和红枭,“只有负责此次押运的……杨国师府上的一位亲随道人。”
杨通幽!
我的心猛地一沉!迦楼罗香……硫磺味……杨通幽的亲随……这些线索瞬间在脑海中串联起来。杨通幽精于丹鼎之术,对奇珍异宝、尤其是带有特殊效用的香料药物需求极大。而硫磺……正是炼丹常用的材料之一。更重要的是,“星陨之劫”……他需要什么?难道这迦楼罗香和硫磺……
巨大的疑云和更深的寒意瞬间笼罩下来。我下意识地看向红枭观察他的反应。
红枭此刻也正看着狄仁杰,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收敛了些,琥珀色的眸子变得异常专注和锐利,充满了属于靖安司情报高手的敏锐。显然,他也立刻捕捉到了“杨通幽”这个名字背后的分量。他察觉到我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方才那几乎窒息的暧昧与危险的洞悉仿佛还在空气中残留着未散的余烬。此刻,在这突如其来的、可能与杨通幽直接相关的疑案面前,我们之间的空气仿佛被强行冻结,又掺杂了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张力。
他看到了我眼底瞬间的震惊和更深沉的谋划和戒备。
我也看到了他眼中那抹了然、锐利,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翻涌的暗流。
书房内,沉水香、茶香、以及那若有若无的松针气息,再次无声地交织在一起。而这一次,气氛更加凝重,如同暴风雨前最后一丝虚假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