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东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繁华,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坊门紧闭,只有巡街武侯手中灯笼的微光在深巷中游移。万宝阁位于东市最繁华的地段,是一座气派的五层楼阁。此刻,楼阁大门紧闭,门口守着两名身着大理寺服色的差役,神色肃穆。
夜色如墨,万宝阁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刺鼻的硫磺气味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神经。掌柜和伙计们战战兢兢地站在前厅,狄仁杰正沉着脸,一个个仔细盘问当夜值守的情况。
我并未参与盘问,而是站在密室门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再次扫视着这个诡异的犯罪现场。门锁完好,门窗紧闭,唯一的透气小窗高悬,积满灰尘。窃贼是如何进入的?又如何制造了这弥漫的硫磺气味,却不留明显火痕和灰烬?
“怀英,”我低声唤道,狄仁杰立刻暂停盘问,快步走到我身边。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他便明白我有所发现。
“看这里。”我蹲下身,指着密室门槛内侧,那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粉末残留。“你之前验出是朱砂粉混迦楼罗香末。位置……很蹊跷。” 我用指尖虚划着门槛内侧的地面,“若是搬运东西不慎洒落,粉末应集中在门槛附近,或随着动作扩散。但这点粉末,位置太靠内,且非常集中,像是……被人刻意放置在此处,而非无意洒落。”
狄仁杰蹲在我旁边,锐利的目光顺着我的指引看去,又抬头看了看密室内部和紧闭的门。“刻意放置……”他沉吟着,“是为了误导?让人以为窃贼是从门进入时不小心留下的?”
“可能性很大。”我站起身,目光投向密室中央那片硫磺气味最浓的区域。那里铺着厚实的西域地毯。“气味源在这里,但地毯表面却异常干净,没有灼烧痕迹,也没有明显的粉末残留。” 我走到地毯旁,蹲下,用手指捻起地毯边缘的绒毛,凑到鼻尖仔细嗅闻,甚至伸出舌尖极其轻微地舔了一下(这个动作让旁边的捕头瞪大了眼)。狄仁杰则默契地拿起灯笼,凑近地毯表面,一寸寸地检视。
“硫磺气味浓郁,但地毯绒毛上……没有硫磺粉末残留的颗粒感。”我皱着眉,说出自己的发现,“更像是……气体直接附着在纤维上。”
狄仁杰立刻接口:“单纯的硫磺燃烧,即使是闷烧,也必然会产生烟气和颗粒物残留。但这里……”他用银针极其小心地挑起几根地毯绒毛,对着灯光细看,“绒毛间非常干净,只有……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绒毛的尖端,有极其细微的、像是被高温瞬间灼烤过的焦曲痕迹。非常细微,若非对着强光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高温瞬间灼烤?!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绝不是普通燃烧能达到的效果。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
“怀英,”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说,有没有可能……窃贼根本没有进入密室?那硫磺气味,也并非在室内燃烧产生的?”
狄仁杰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
“走!去外面看看那个小窗!”他当机立断。
我们两人快步走出万宝阁,绕到楼阁背面。存放迦楼罗香的密室位于二楼,那扇唯一的透气小窗离地约三丈高(近十米),下方是一条狭窄的后巷,堆放着一些杂物。
狄仁杰指挥差役搬来梯子,亲自攀爬上去。我亲眼他如同壁虎般贴在墙上(当时在他身后憋笑挺难的),用灯笼仔细照射着小窗的窗棂、插销和周围的墙壁。我则在下方,举着另一盏灯笼,照亮他检查的区域,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地面和墙壁。
“窗棂积灰很厚,但……”狄仁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兴奋,“插销的锁孔边缘,有极其新鲜的、细微的金属刮擦痕迹,非常新。像是……被某种极细的金属丝强行拨动过。”
果然,窗户是从外面被强行打开的!而非内部!
“地面!”我立刻将灯笼压低,光束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小窗正下方的地面。巷子地面是青石板铺就,缝隙里积着泥土和苔藓。“这里,看这块青石板的边缘!”
狄仁杰立刻顺着我的指引看去。只见靠近墙根的一块青石板边缘,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苔藓覆盖的划痕。划痕很浅,方向垂直向下,像是被某种尖锐坚硬的东西快速划过。
“还有这里!”我蹲下身,指着旁边另一块青石板上一处极其微小的、深色的圆形印记,直径不过绿豆大小。“像是……某种小型支架的尖脚留下的压痕?很新,周围的苔藼被压塌了。”
狄仁杰迅速从梯子上下来,蹲在我旁边,用银针小心刮取了一点压痕处的苔藼残留物,又仔细查看那道划痕。“支架尖脚……垂直向下的划痕……” 他喃喃自语,眼神飞速转动,如同高速运转的机括,“支架固定在地面……某种器械……从地面向上发射?目标是……小窗?”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那扇高悬的小窗,又低头看看地上的支架压痕和划痕,脑中飞快构建着模型。
“支架固定在这里,”他指着压痕,“器械主体架设在支架上……这道垂直向下的划痕,很可能是某种……发射装置的后坐力或者固定索瞬间绷直时,在地上摩擦留下的!” 他的语气越来越肯定,“发射物……穿透了窗户,在室内制造了硫磺气味!同时……” 他看向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同时利用某种精巧的钩爪装置,钩走了锦盒!”
这个推测极其大胆,却完美解释了所有矛盾点:门窗完好(窃贼未入内)、硫磺气味浓郁却无残留(气体瞬间释放)、地毯绒毛尖端高温灼痕(高速物体或高温气体冲击)、密室门槛内侧刻意放置的朱砂香粉(转移视线、误导调查方向)。
“而且,”我补充道,心中那点疑云却越发浓重,“能设计并制造如此精巧的远程发射装置,能精准控制发射物在密闭小空间内释放大量气体而不引发火灾,还能同时操控钩爪取物……这绝非普通盗匪,甚至不是一般的江湖异人能做到。这需要极其精深的机关术、化学知识以及对目标环境了如指掌。” 我的话语意有所指,范围已经缩小到一个极其可怕的精英圈层——精通方术、机关,且对万宝阁内部结构熟悉的人。
狄仁杰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他显然也想到了那个名字——杨通幽。杨通幽精研丹鼎、通晓机关杂学,其府上能人异士众多,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然而,一丝巨大的违和感却在我心中升起。杨通幽……他行事向来缜密如妖,滴水不漏,为了区区迦楼罗香,值得动用如此精巧、如此容易暴露自身手段的方式吗?留下插销刮痕、地面支架压痕和划痕……这些看似被小心掩盖,但在狄仁杰这等神探眼中,终究是线索的痕迹。这不像他的风格!更像是……故意留下的破绽?故意将嫌疑引向自己?
一个更深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浮现:他是在吸引注意力。将狄仁杰,甚至可能将靖安司的目光,牢牢吸引在这桩离奇的香料失窃案上。为的是……掩盖另一个更大、更致命、即将在宫城深处发生的行动…为那个亥时三刻的“星陨之劫”,清扫掉大理寺和靖安司可能的干扰!
我看向狄仁杰,他显然也陷入了沉思,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青石板的划痕上摩挲着。他一定也察觉到了这案件背后潜藏的巨大阴谋和不协调感。
“怀英,”我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此案……恐怕水很深。那道人……”
狄仁杰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电,直直地看向我。那眼神里有对案件的执着,有对线索的兴奋,更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世事的忧虑。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语气恢复了沉稳:“谢倾,你说的对。此案绝非简单的盗窃。那道人,必须尽快找到!他是目前唯一的、能串联起所有线索的活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万宝阁森严的守卫,又落回我脸上,语气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不过,在找到他之前……此案的所有细节,尤其是这发射装置的推测,还有……杨国师府上的关联,必须严格保密!我担心……”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我们都懂——担心打草惊蛇,担心幕后的黑手,远比一个窃贼可怕得多!
“我明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片冰冷。保密?这正是杨通幽想要的!他就是要让狄仁杰把精力耗在这桩离奇案子上!而那个道人……恐怕早已是弃子,或者,根本就是另一个陷阱!
夜风吹过后巷,带来一丝凉意。狄仁杰指挥差役小心保护现场痕迹,尤其是那支架压痕和划痕。我们并肩走出后巷,重新回到万宝阁前厅的灯火之下。表面上是破获奇案的兴奋,但只有我们彼此知道,一层更厚重、更危险的疑云,已经笼罩在长安城的上空。而那个被我们刻意疏远的、身着墨蓝劲装的身影,和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琥珀色眼眸,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