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曲江池,褪去了冬日的萧瑟,换上了秾丽的春装。岸柳如烟,新荷初绽,碧波荡漾,画舫如织。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和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
今日,是约了白居易同游。
乐天新作《忆江南》三首甫一问世,便风靡长安,词句清丽婉转,写尽江南春色与故园之思。他心情极好,特意挑了这春和景明的日子,邀我泛舟曲江。
一叶轻舟,随波荡漾。船头置一小几,几上清茶袅袅,几碟时新瓜果。白居易一身半旧青衫,斜倚船舷,手中折扇轻摇,望着两岸如织游人,听着远处画舫传来的隐隐丝竹,眉眼舒展,带着诗人特有的疏朗与惬意。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他轻声吟诵着自己的新句,摇头晃脑,自得其乐。“倾之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江南风物,灵秀天成,非亲历者不能道其妙处。待他日有暇,定要同游钱塘,观潮听雨,方不负这诗酒年华!”
我倚在另一侧船舷,宽大的素白袍袖被微风拂动,左手伤处已好了大半,裹着薄薄的纱布,掩在袖中。右手执着一柄素面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状似慵懒。看着眼前碧波万顷,游人如织的盛景,听着白居易对江南的向往,心中却是一片沉寂的荒芜。
江南…那莺飞草长、杏花烟雨的温柔乡,早已在连年的战火和权力的倾轧中,变得遥远而模糊。属于谢倾的,只有这长安城的金粉楼台、暗流汹涌,和那无法摆脱的沉重枷锁。
“乐天兄雅兴。”我唇角勾起惯常的风流笑意,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江南虽好,然长安风华,亦是天下独步。曲江流饮,雁塔题名,平康坊的琵琶,西市胡姬的旋舞…此间乐,亦足慰平生。” 说着,目光随意扫过远处望云亭的飞檐翘角,那里曾是一夜惊变的起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团扇光滑的竹柄。
“哈哈,倾之所言,亦是风流。”白居易朗声一笑,折扇指向远处水天一色处,“然江南之忆,刻骨铭心。犹记杭州孤山寺,月下寻桂子,暗香浮动,清影婆娑,恍如仙境。更难忘钱塘郡亭之上,高卧观潮,白浪滔天,声如雷霆,壮阔无极。”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怀念与神往,随即轻叹一声,曼声吟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我下意识地跟着低吟出声。白居易的词句清丽空灵,带着对往昔美好与自然壮阔的无限眷恋。然而,当“何日更重游”五个字脱口而出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倦怠,如同冰冷的潮水,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全身。
何日更重游?
那月下寻桂的清幽,枕上看潮的壮怀…于我而言,何尝不是早已破碎的旧梦?
这长安的浮华,这镇国将军的尊荣,这步步惊心的棋局…早已将那个向往山水、醉心诗酒的谢倾,埋葬在了时光深处。重游?不过是镜花水月,痴人说梦罢了。
心湖中那深埋的疲惫与苍凉,在这毫无防备的时刻,被白居易这充满归去之思的诗句,猝不及防地勾了出来。我握着团扇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投向浩渺的烟波深处,眼神有瞬间的失焦和…难以掩饰的空茫与寂寥。那层精心维持的、风流倜傥的伪装,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了一圈无法隐藏的涟漪。
就在这短暂的失神间——
“倾之。”
白居易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再是之前的疏朗闲适,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洞悉一切的沉静。
我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收敛心神,习惯性地扬起唇角,准备用那无懈可击的风流笑意掩饰过去:“乐天兄…”
然而,我迎上的,却是白居易那双总是带着诗人浪漫与醉意的眼眸。此刻,那双眼眸清澈得惊人,如同被雨水洗过的碧空,里面没有任何戏谑,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悲悯与了然。
他看着我,目光落在我脸上,仿佛要透过那层完美的面具,直视那早已疲惫不堪的灵魂。他缓缓放下折扇,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只有我们两人的轻舟之上:
“你在…找什么?”
“或者说…倾之,你究竟…想回到哪里去?”
不是质问,不是试探。
是陈述。
是洞穿。
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被瞬间击碎。我浑身剧震,手中那柄素面团扇,“啪嗒”一声,脱手滑落,掉在船舱的木板上。
他看出来了!
狄仁杰看到了我的谋算,红枭看到了我的伪装,上官婉儿看到了我的威胁…但他们谁都没有真正触碰到那个被层层包裹的、属于谢倾灵魂最深处的核心——那份对“归去”的绝望渴望,那份被权力和誓言彻底放逐、再也无法回头、只能沉沦于无尽深渊的…彻骨疲惫与苍凉。
而白居易,这个看似醉心诗酒、不问世事的诗人,这个与我相交于风雅、从未涉足我核心秘密的“闲散”挚友,却仅仅凭借一句诗,一个瞬间的眼神,便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坚硬的伪装,直抵那最柔软、最疼痛的所在。
船舱内一片死寂。只有清风吹拂柳枝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游人笑语。茶香袅袅,却驱不散那瞬间弥漫开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如同破碎的面具。所有的从容,所有的风流,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怔怔地看着白居易,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充满了悲悯与理解的眼眸,第一次感到无所遁形。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
原来,这世间最锋利的剑,并非狄仁杰的洞察,红枭的深情,或是上官婉儿的权谋。而是这…洞悉人心的悲悯。
白居易并未等我回答,也无需回答。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如同羽毛,却重逾千钧。他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团扇,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极其自然地将它递还到我微微颤抖的手中。
他的指尖温暖干燥,触碰到我冰凉的指尖。
“这曲江的春水,映着长安的万家灯火,看似繁华盛景,却终究…不是钱塘的潮声。”他目光投向浩渺的水面,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悠远,“倾之,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难回头。有些人,一旦背负,便注定…只能向前。”
他顿了顿,转过头,再次看向我,眼中是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关切:
“只是…莫要忘了,无论你走得多远,陷得多深,这曲江的水,永远映着来时路上的…那轮明月。”
说完,他不再言语,重新拿起折扇,轻轻摇动,目光投向远处嬉戏的水鸟,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只有那袅袅的茶香,和拂过面颊的春风,见证着方才那灵魂被洞穿的一瞬。
我紧紧握着那柄失而复得的团扇,指尖用力到发白。扇柄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却无法冷却心头的惊涛骇浪。我看向白居易那平静的侧脸,他眉宇间依旧是那副疏朗闲适的诗人模样,仿佛刚才那双洞穿灵魂的眼睛只是我的错觉。
然而,我知道,那不是错觉。
曲江的春水依旧温柔,画舫的丝竹依旧靡靡。可这浮华的表象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我缓缓闭上眼,将那份被看穿的惊悸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连同白居易那句“永远映着来时路上的明月”,一同深深埋入心底最深处。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沉静的深潭,只是那潭水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悄然点亮,又迅速归于沉寂。
“乐天兄说的是。”我端起微凉的茶盏,指尖稳定,声音也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且尽杯中酒,莫负眼前春。”
茶汤入口,微涩,回甘。
如同这人生,这棋局,这…再也回不去的路。
轻舟随波,缓缓驶向暮色四合的长安。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将这座不夜之城点缀得如同星河倒悬,璀璨辉煌,却也…浮华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