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头懒洋洋地爬上飞檐,将谢府庭院里几株初绽的桃花染得一片娇艳。空气里浮动着暖洋洋的花香,几乎能让人忘记长安城下涌动的暗流。我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冰冷的弦月玉佩,目光投向庭院深处那座被重重花木掩映的别院。那里住着一个不能见光的人,一个差点把天捅破的疯子,杨通幽。
两月了。
自从那场惊天动地的刺杀失败,我以雷霆手段压下所有追索,将他从靖安司那阴冷得能渗出水来的地牢里捞出来,塞进这谢府最幽静的别院,他就一直沉睡。像燃尽了所有火焰的灰烬,只余下眉间一道暗红的竖痕,以及皮肤下偶尔流转、细如发丝的金色裂纹,昭示着他那夜动用了何等禁忌的力量。
“倾倾?”
清越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不必回头,那抹灼目的红已映入眼角余光。红枭倚在月洞门边,身形颀长,一袭朱砂红的圆领缺骻袍衬得他肤色愈发欺霜赛雪。他手中把玩着一支通体莹润的玉箫,指节分明,姿态闲雅,唯有那双深邃的凤眼,锐利如鹰隼,穿透满院春光,直直钉在我身上,仿佛要剖开我精心维持的表象。
“嗯?”我懒懒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流连在远处的飞檐,脸上适时地挂起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风流倜傥,人畜无害,“红枭公子今日好雅兴,是来听我新得的那支《玉树后庭花》,还是又得了什么好酒?”
他缓步走近,步履无声,带着一种猎豹般的优雅。玉箫冰凉的顶端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肩头,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靖安司的探子报,东市胡商新进了一批波斯琉璃盏,流光溢彩,煞是好看。”他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诱哄般的磁性,“倾倾素来爱这些精巧玩意儿,不如同去瞧瞧?总好过……”他顿了顿,视线若有实质地扫过我腰间玉佩,又飘向那幽静的别院方向,“…总好过在此处,空耗辰光。”
那眼神里的探究和一丝压抑的愠怒,像细针,扎得我心头微刺。他知道我昨夜又去了别院。红枭的情报网,向来无孔不入。
我面上笑意不减,甚至更盛几分,随手拿起案几上温着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琥珀色的液体,仰头饮尽。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滚下,暂时压住了心底翻涌的烦躁。“波斯琉璃?”我晃着空杯,语气轻佻,“美则美矣,终究易碎。不如眼前这满院桃花,开得实在,也落得痛快。” 我避开他的提议,也避开他话语里未尽的锋芒。
红枭眸色沉了沉,那点诱哄的温柔瞬间褪去,只余下审视的冷光。玉箫在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无声地传递着他的不悦。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庭院中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越发显得寂静。
恰在此时,一阵略显急促却仍极力维持着风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
“阿倾!”
狄仁杰的声音清朗传来,带着他一贯的从容,只是气息间隐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短促。我循声望去,只见他披着一件石青色的云锦外袍,正穿过月洞门走来。两个多月前那支贯穿他右肩的箭镞留下的创伤,显然并未完全驯服这位年轻神探的精气神。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脸色在春日暖阳下仍透着几分失血后的苍白,行动间,右臂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舒缓,那是太医令“百日静养”的严令留下的痕迹。他身后跟着一个捧着紫铜小手炉的伶俐小厮。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我和红枭之间掠过,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温润的笑意覆盖,如同春水初融,恰到好处地冲淡了方才的凝滞。
“远远就听见红枭公子在寻你看琉璃盏?”狄仁杰走到近前,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只有多年挚友才有的熟稔关切,仿佛之前那场由我亲手推动、让他血染官袍的“意外”,从未在我们之间投下过任何阴影。他极其自然地从小厮手中接过那个暖手炉,那手炉外层裹着厚厚的锦缎,一丝热气都未透出,只在他递过来的瞬间,我才感受到内里沉甸甸的暖意。
他不由分说,将那暖炉塞进我微凉的手里。“阿倾,”他语气带着点责备的笑意,眼神却温和得不容拒绝,“春寒料峭,你这窗边风大,仔细着凉。莫要仗着年轻底子好就逞强。” 他的手在收回时,状似无意地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指尖带着暖炉烘出的温热,短暂停留。
那温度烫得我指尖一缩,几乎要握不住那沉甸甸的暖炉。一种混杂着愧疚和心虚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他越是这般坦荡关切,越是映衬得我那些不能言说的算计和刻意疏离,卑劣如尘。
我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红枭。他依旧站在那里,红衣似火,身姿挺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凤眸,此刻沉静得可怕,冷冽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棱,缓缓扫过狄仁杰披在我手背上的指尖,最后落在我强撑笑容的脸上。没有质问,没有愠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我此刻竭力维持的从容面具下,那狼狈不堪的灵魂。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红枭喉间逸出,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炭火上,瞬间消弭无声,却足以让周围的空气骤然降温。他没有再看我们,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多余。朱红的袍袖一拂,带着玉箫清冷的微光,转身便走。那抹灼目的红很快消失在月洞门外的花影深处,只留下一片压抑的沉默和若有似无的冷香。
手中的暖炉依旧散发着稳定的热力,源源不断,却丝毫无法驱散我心底骤然涌起的寒意。狄仁杰的关切是真挚的,红枭的失望与疏离是冰冷的,而我站在其中,如同立在万丈深渊的独木桥上,脚下是万丈谎言堆砌的虚妄。
“怀英,”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发涩,脸上努力维持的笑意显得僵硬而虚假,“伤……可好些了?太医不是说需静养百天?” 我将话题生硬地转开,不敢承接他那片赤诚。
狄仁杰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温和的笑容里似乎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并未点破我的窘迫,只是顺着我的话,轻松地抬了抬右臂示意:“无妨,皮肉之伤罢了。倒是你,”他话锋一转,眼神里带上点探究的兴味,“方才红枭公子似乎兴致不高?可是你又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醉话’,惹恼了这位靖安司的……”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观察着我的反应。
靖安司。他果然也早已窥破红枭的身份。这长安城,聪明人太多,秘密太少。
“我哪敢?”我立刻接口,夸张地摊了摊手,将那点微妙的尴尬掩饰在风流公子的浮夸之下,“红枭公子何等人物?我谢倾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不过是觉得琉璃易碎,不如赏花实在,大概……不合他意?”我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口,辛辣感直冲喉头,勉强压住心头的纷乱。
狄仁杰了然一笑,不再追问。他负手而立,望着庭院中纷飞的桃花瓣,语气随意:“说起赏花,西明寺后山那几株老梨树,听说开得如云似雪了。白居易那家伙念叨了好几日,说定要拉上我们几个,去树下煮茶论诗,效仿古人风雅。”他侧过头,眼神清亮地看着我,带着纯粹的邀请,“如何,阿倾?难得今日春光正好,莫负了这韶光?”
那眼神坦荡而温暖,像一泓毫无杂质的清泉,映照着我满身的尘埃与伪装。他是狄仁杰,是我自幼一同长大的挚友,是即使被我亲手推向箭镞、洞穿肩胛,醒来后第一句话仍是担忧我是否被牵连的狄怀英。他递来的,是修复裂痕的橄榄枝,是暂时逃离这窒息泥沼的喘息之机。
我几乎要脱口答应。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府邸,离开那幽闭别院里沉睡的沉重秘密,离开红枭冰冷的失望,去到春日暖阳下,与知交好友饮酒赋诗,假装一切如常,假装我还是那个长安城最风流恣意的少年将军谢倾。
然而,指尖触碰到腰间那枚冰冷的弦月玉佩。杨玉环临死前哀婉的托付犹在耳畔,杨通幽眉间那道暗红的伤痕如同诅咒,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没有资格享受这虚假的春光。
“怀英,”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带着惯常的懒散和歉意,尽管那歉意沉重得几乎将我压垮,“今日怕是不成了。我……”我微微侧身,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座被花木掩映的别院,“昨日新得了前朝顾恺之的一卷摹本,笔法精妙,正打算好好揣摩一日,怕是走不开。” 一个拙劣却必要的借口。风流公子痴迷书画,这理由无懈可击。
狄仁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情绪,是失望?是了然?抑或是更深的忧虑?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那温和的笑意又重新漾开,完美得无懈可击。他点了点头,没有一丝勉强:“无妨。赏花随时可去,画痴之境却是难求。那你好生揣摩,莫要辜负了这传世名作。” 他甚至体贴地替我找了台阶。
他不再停留,只留下一个挺拔而略显孤清的背影,披着那件石青色的外袍,缓缓消失在开满桃花的月洞门外。春风卷起几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庭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手中的暖炉依旧温热,那暖意却顽固地停留在掌心,一丝也无法渗透进冰冷的四肢百骸。阳光明媚,花香浮动,这繁华的长安春日,于我而言,却像一场精心布置的冰冷囚笼。谎言如同藤蔓,缠绕得越来越紧,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放下那暖炉,指尖残留的温热迅速被空气里的凉意吞噬。站起身,拂落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脸上重新覆上那层无懈可击的、风流倜傥的面具。我转身,不再看那满园春色,步履沉稳地走向庭院深处那座寂静的别院。那里,有我需要守护的秘密,有我无法推卸的承诺,有我亲手选择的,一条注定孤独的荆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