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别院那扇沉重的花梨木门,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某种奇异香料焚烧后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外界的暖风和花香隔绝。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唯有几缕透过高窗纱屉的微光,斜斜地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杨通幽躺在靠墙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锦被盖至胸口。他依旧昏迷着,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几乎透明,衬得眉间那道暗红的竖痕愈发妖异,如同闭合的第三只眼。皮肤下,那些细碎的金色纹路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仿佛有熔金在他血脉深处缓缓流淌,又像是某种濒临破碎的瓷器上蔓延的裂痕,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他的呼吸很浅,微不可闻,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负责照料他的哑仆阿默无声地行了个礼,指了指旁边小几上温着的药盏和一碗清水,便垂手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室内彻底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铜漏单调的滴水声,嗒、嗒、嗒……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我走到床边坐下,目光落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两月前那场惨烈的刺杀,他燃烧神魂引动禁术试图弑君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眼前。那不顾一切的疯狂,那玉石俱焚的决绝,只为替惨死马嵬坡的阿姐讨一个虚无的公道。愚蠢?悲壮?我分不清。我只记得杨玉环那双含泪的眼,记得她冰凉的手将这枚弦月玉佩塞进我掌心时,那声气若游丝的托付:“护他周全……倾……求你……”
我从怀中取出一个寸许高的青玉小瓶。瓶身温润,触手生凉。拔开瓶塞,一股极其清冽、仿佛带着雪山之巅寒意的气息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室内的药味。这是用昆仑绝顶千年玄冰髓为主药,辅以数种珍稀灵草炼制的“凝魂膏”,极为难得。我小心翼翼地从瓶中挑出米粒大小的一点膏体,那膏体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冰蓝色,散发着幽幽冷光。
指尖带着一丝内力,小心地、极其轻柔地将这冰凉的膏体涂抹在杨通幽眉间那道暗红的竖痕上。刚一触及,那竖痕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了一下,皮肤下流淌的金色纹路骤然亮起一瞬,一股灼热的气息猛地反冲而出
,试图抗拒这外来的寒意。我稳住指尖,内力缓缓渡入,引导着凝魂膏那冰寒精纯的灵力渗透进去,如同冰雪覆盖沸腾的熔岩。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既要压制他体内因禁术反噬而狂暴紊乱的残余力量,又要小心翼翼地护住他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本源神魂。细密的汗珠很快从我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唯有铜漏的滴水声和我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相伴。
不知过了多久,那竖痕中躁动的灼热终于被冰蓝的膏体暂时压制下去,皮肤下流转的金纹也黯淡平复了许多。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收回内力,指尖已有些微颤。正欲起身去拿清水净手,手腕却猛地一紧。
一只冰凉的手猝不及防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昏迷两月之人所能拥有。五指如同冰冷的铁箍,瞬间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我猝然一惊,猛地低头看去。
只见杨通幽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如同深潭寒星般的眸子,此刻却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空洞地、毫无焦距地“望”着虚空。他的瞳孔涣散,显然并未真正恢复神智,更像是某种深陷梦魇的本能反应。他苍白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开合数次,才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而嘶哑的音节,如同砂纸摩擦:
“阿……阿姐……”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响。那声音里浸透了刻骨的思念和无尽的悲恸,仿佛一个迷失在漫长黑暗中的孩子,终于抓住了唯一的光亮。
“阿姐……别……别走……”
他扣着我手腕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那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骨髓。他无意识地、徒劳地向前探着身体,灰翳的眼中似乎有浑浊的水光在凝聚,却终究无法凝结成泪。
“冷……好冷……马嵬坡……好大的雪……阿姐……”
他断断续续地呓语着,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那冰冷的五指死死攥着我的手腕,仿佛我是他沉沦于冰冷深渊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身体微微颤抖着,单薄的中衣下,那皮肤下黯淡的金色纹路似乎又微弱地闪动了一下,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
窗外,一阵突如其来的风穿过庭院,卷起无数粉白的桃花瓣,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急雪。花瓣被风裹挟着,猛烈地扑打在别院糊着高丽纸的雕花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无数细小的手在急切地拍打。
那声音,像极了记忆深处,马嵬坡驿馆外,那场笼罩天地、埋葬了倾国之色的冰冷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