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春风得意马蹄疾
贞观十七年的春闱放榜日,是整个长安城最盛大的节日。朱雀大街两侧,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暖风裹挟着花香、脂粉香和鼎沸的人声,将这座帝都渲染得如同燃烧的锦缎。新科进士们身着绯红袍衫,头簪金花,骑着披红挂彩的骏马,在礼官引导和羽林卫的扈从下,正缓缓行过这象征无上荣耀的御街。
而我,谢倾,陈郡谢氏的长房嫡孙,便在这队列的最前方。
玄色的锦缎进士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如松,墨发被金冠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流畅的下颌。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勾勒出少年人飞扬的眉宇和挺直的鼻梁。胯下的照夜玉狮子通体雪白,神骏非凡,更添几分意气风发。耳畔是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与赞叹,无数鲜花、香帕、甚至珠钗如同雨点般抛洒过来。
“快看!那就是谢家小郎君!真真是谪仙般的人物!”
“文武全才!听说策论和武试都是魁首!”
“家世显赫,人才风流,这长安城,往后便是他的天下了!”
“……”
赞美声浪几乎要将人淹没。我唇角噙着无可挑剔的、世家公子特有的矜贵笑意,目光缓缓扫过两侧激动的人群,享受着这属于胜利者的荣光。胸中激荡着少年人初登高峰的豪情与快意,仿佛整个长安城都在为我欢呼,都在我脚下。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右侧一处临街酒肆的二楼轩窗。
那扇窗半开着,窗边静静立着一道身影。
靛青色的常服,身姿笔挺如松柏,正是狄仁杰。他没有像楼下人群那般激动呐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喧嚣海洋中一座沉静的岛屿。他的目光穿越鼎沸的人声和纷飞的花雨,精准地、牢牢地锁在我的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了一瞬。周遭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光影都瞬间褪去,变得模糊而遥远。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那双眼睛——那双平素沉静如深潭、此刻却翻涌着极其复杂、极其浓烈情绪的眼睛。
那里面,有毫不掩饰的骄傲,如同看着自己亲手雕琢的璞玉终于绽放绝世光华,那光芒炽热滚烫,几乎要将人灼伤。
有深深的欣慰,如同看着并肩同行的挚友终于抵达他曾畅想过的山巅。
但更深处……在那骄傲与欣慰的洪流之下,却汹涌着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贪婪的占有欲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滚烫的爱恋。
那眼神太过赤裸,太过深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和重量,穿透喧闹的人群,直直刺入我的眼底。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心悸感瞬间攫住了我。仿佛有什么一直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巨大暗礁,在这一刻被耀眼的阳光照亮了狰狞的轮廓。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心悸之间,我几乎是本能地、也是被这满城春色和胸中快意驱使着,对着那扇轩窗,对着窗边那道沉静又燃烧的身影,展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不是面对万千百姓时矜持得体的笑,也不是面对君王时恭敬谦逊的笑。那是我谢倾骨子里最真实的、属于少年意气的、张扬到近乎肆意的笑容。唇角高高扬起,眉梢眼角都飞扬着夺目的光彩,仿佛要将这满城的春光都比下去。那笑容里,有“看,我做到了!”的骄傲,有“与你共享此荣耀”的亲近,更有一种只有对着最信任、最亲近的挚友才会流露的、毫无保留的赤诚与……不自知的、带着点炫耀的“撩拨”。
春风拂过,街边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枝头颤巍巍探出一支开得格外绚烂的桃花,几乎要拂过我的鬓角。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在笑容绽放的瞬间,我抬手,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风流意态,折下了那支离我最近的桃花。粉白的花瓣娇嫩欲滴,在阳光下如同凝着光晕。
然后,在狄仁杰那双骤然收缩、仿佛被我的笑容和动作钉在原地的瞳孔注视下,我手腕一扬,
那支带着露珠、沾染着春天气息的桃花,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划过一道轻盈而优美的弧线,穿过楼下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雨,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稳稳地飞向那扇半开的轩窗。
目标,直指窗边那个靛青色的身影。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看着那支桃花在阳光中旋转、飞舞,看着它穿过喧嚣,如同投向宿命的信物。
“啪。”
一声极轻的、几乎被淹没在欢呼声中的脆响。
桃花,不偏不倚,正落入狄仁杰下意识伸出的手掌之中。
柔软的、带着绒毛的花瓣蹭过他微凉的掌心,馥郁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几片花瓣因撞击而飘落,粘在他靛青色的衣袖上,如同雪白的印记。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低头,看着掌心那支娇艳欲滴、仿佛还带着我指尖温度的桃花。再抬头,看向马背上依旧带着那抹张扬笑意、正被礼官催促着继续前行的我。
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狄仁杰眼中所有的沉静、所有的克制、所有用十几年世家教养和深厚友谊筑起的堤坝,轰然倒塌。
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熔岩在奔涌,那汹涌的爱恋、强烈的占有欲、被我那肆意笑容和这支桃花彻底点燃的疯狂,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在他眼中赤裸裸地燃烧。他握着桃花枝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娇嫩的花瓣被揉捏得变形。那力道,仿佛要将这支桃花,连同那个丢花的人,都狠狠揉碎,融入骨血之中。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即将冲口而出的什么。那张端方清俊的脸庞,第一次失去了所有引以为傲的平静,染上了一层薄红,如同醉酒,又如同被烈火炙烤。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不再是挚友的欣赏与骄傲,而是一个男人看着自己渴望到极致、却只能远观的心上人时,那种混合着爱欲、痛苦、疯狂占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炽热目光。
他甚至向前微微倾身,半个身子探出了轩窗,那姿态充满了攻击性和一种想要不顾一切冲下来的冲动,仿佛下一瞬,他就要推开人群,冲上御街,将这马背上意气风发、却对他笑得如此“残忍”的少年狠狠拽下来,拽入怀中,藏进只有他能看到的地方。
然而,礼乐声高亢,羽林卫肃穆。游街的队伍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我的白马载着我,在万众瞩目中,缓缓越过了那扇轩窗。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最后回望了一眼。
狄仁杰依旧僵立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已然残破的桃花。他脸上的潮红褪去,只余下一片失血的苍白和眼中尚未散尽的、如同风暴过境般的狼藉与……深不见底的痛楚。他就那样看着我,看着我沐浴着荣光,在人群的簇拥下渐行渐远。
春风得意马蹄疾。
那一日,我一日看尽长安花。
而那一支被我随手折下、随意抛出的桃花,却如同最炽热的烙印,狠狠地烫在了狄仁杰的心上,也无意中撕开了我们之间那层名为“挚友”的、温情脉脉的薄纱,露出了底下汹涌澎湃、却注定无法宣之于口的、滚烫而绝望的暗流。那扇半开的轩窗,成了他情感爆发的祭坛,而那支残破的桃花,便是他无声献祭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