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光透过精雕的窗棂,在谢府书房光洁的乌檀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金斑。空气里浮动着墨香和庭院里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桃花甜息。我端坐于宽大的书案后,一身月白常服,仅用一枚青玉簪松松绾了发,指尖捻着朱砂笔,正凝神批阅一份靖安司呈上的京畿道流民安置条陈。案头堆叠的卷宗小山般整齐,墨迹未干的奏疏散着新墨的清气。
“大将军,” 侍立一旁的副将低声禀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昨夜永兴坊东南隅,又有一处宅邸失窃。与前几宗手法一致,专取金玉古玩,现场不留痕迹,值守的靖安司暗哨……连示警都没发出。”
我笔锋未停,在条陈末尾落下“着户部会同京兆府速办,钱粮务必足额,不得延误”几个铁画银钩的字,才抬眼。目光掠过副将紧锁的眉头,落在他呈上的失物清单上。“‘踏雪无痕’?”我唇角勾起一丝惯常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弧度,语气却沉稳如渊,“告诉狄大人,城南那几家新开张、专收古玩的波斯胡商行,该去‘品鉴品鉴’了。大理寺的人手,让他调一队机灵的,换上常服,盯紧点。” 副将眼中精光一闪,抱拳领命,无声退下。
这便是长安的日常。明面上,我是位高权重、总揽部分军务与监察的左台御史中丞、镇国大将军,案牍劳形,处置着关乎黎庶生计的政务。暗地里,我与狄仁杰这对自幼一起在谢府家学滚大的“双璧”,正不动声色地编织着蛛网,为那即将到来的风暴清扫着可能的障碍。这些看似寻常的盗窃案,背后未必没有那双试图搅乱长安的眼睛——上官婉儿,或者别的什么人。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里本该悬着那枚冰凉的弦月玉佩。如今只剩下一段空落落的丝绦,被衣袍掩盖着,提醒着我那日别院里红枭眼中焚毁一切的冰焰,以及满地无法拾起的碎玉。心口一阵窒闷,我端起案边微凉的参茶饮了一口,压下那翻涌的涩意。
午后,日头偏西。我换上一身织金云纹的锦蓝常服,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素纱鹤氅,腰间系上价值连城的羊脂玉带,俨然又是那个长安城最风流蕴藉的谢家公子。马车辘辘驶向平康坊深处一处清雅的别院——醉音阁。白居易早已等在临窗的雅间,面前摊着几张墨迹淋漓的诗稿,正与一位抱着琵琶的妙龄乐师低声谈论着什么。见我进来,他朗声笑道:“倾之,快来听听这新谱的《霓裳》残段,比之宫中教坊如何?我可是磨了这位小娘子许久。”
我笑着落座,接过侍女奉上的琉璃盏,琥珀色的葡萄美酒在杯中漾着诱人的光。“乐天兄好雅兴。” 我轻啜一口,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窗外楼下熙攘的人群,又掠过雅间门口侍立的几个看似寻常、实则眼神锐利的靖安司护卫——狄仁杰的手笔,总是这般妥帖。“此曲清越,更添几分空灵,确是妙品。只是……” 我故意拉长了调子,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如同在品评一件稀世珍宝,“少了点……嗯,少了点马嵬坡的风雪声。”
白居易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眼看我,那双总是盛满诗情与洒脱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洞察,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掠过的鱼影。他随即哈哈大笑,用酒杯虚点了我一下:“好你个谢倾,听个曲子也要这般刁钻。来来来,罚酒三杯。” 他巧妙地岔开了话题,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在悠扬的琵琶声与白居易爽朗的笑谈中,我扮演着最完美的风流听众,眼神却偶尔飘向窗外某个特定的方向。那方向,通往杨通幽养伤的别院。今日的凝魂膏,需得在日落前送去。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谢府深处那座被花木掩映的别院,再次被浓郁的药味和冷冽的奇异香料气息笼罩。我屏退阿默,独自走入内室。杨通幽依旧沉睡在拔步床上,脸色比昨日似乎更苍白了几分,眉间那道暗红竖痕黯淡得如同枯竭的血迹,皮肤下的金纹也几乎隐没不见。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反噬和梦魇,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
我取出青玉小瓶,动作熟稔地挑出一点冰蓝色的凝魂膏。指尖带着温润的内力,小心翼翼地点涂在他眉心。这一次,那竖痕毫无反应,皮肤下的金纹也沉寂得如同死物。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时间,不多了。
“通幽,”我低声唤道,明知他听不见,“撑住。为了阿姐,也为了……” 后面的话,湮没在寂静里。我将一枚温养心脉的丹药化入清水,极其缓慢地喂他服下。看着他喉结微弱地滚动,才稍稍松了口气。
刚直起身,准备离开,书房方向便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叩门暗号——三长两短。是上官婉儿到了。
我迅速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脸上重新覆上沉静无波的面具,转身走向书房。推开门,一道清冷如月的身影正背对着我,立于那幅巨大的《山河社稷图》前。上官婉儿并未穿她标志性的劲装或华服,只一身简素的月白襦裙,墨发松松挽着,仅插一支素银簪。然而,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的凛冽气息,却丝毫未被这身装扮削弱,反而因刻意的收敛而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她闻声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她的脸色依旧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凤眸却锐利如昔,寒星般直刺人心。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落在我空落落的腰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谢大将军好生忙碌。既要照顾那位‘旧友’,又要维系这长安城的‘风流’表象,如今……连故人的信物都守不住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刺向我竭力维持的平静。
旧友?故人?她在提醒我杨通幽的身份,也在提醒我,当初正是杨通幽那不顾一切的一击,几乎让她香消玉殒。空气中无形的弦瞬间绷紧,带着未愈旧伤的隐痛和彼此心知肚明的敌意。
我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镇纸。“上官大人深夜造访,总不会是来关心谢某的玉佩吧?” 我的声音同样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上官婉儿走近几步,停在书案前,目光如炬,紧锁住我的眼睛。“谢倾,”她直呼其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杨通幽是个疯子,更是一把随时会伤及自身的双刃剑。上次若非我命大,此刻早已是一具枯骨!他行事毫无章法,只图一时之快!与他共谋,无异于与虎谋皮,自取灭亡!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现实。那场惨烈的对峙,她胸口至今隐隐作痛的旧伤,都是横亘在信任之上的巨大裂痕。
“他不是虎。”我迎着她的目光,声音沉缓却坚定,“他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伤你,非我所愿,亦非我指使。那是意外。” 我顿了顿,指尖用力按住冰冷的镇纸,指节微微发白,“至于执迷不悟……舍人,你想要的,是什么?”
上官婉儿瞳孔微微一缩。她没有立刻回答,那双洞察人心的凤眸在我脸上逡巡,仿佛要剥开所有伪装,看清最深处真实的意图。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
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拨乱反正,肃清乾坤。李隆基昏聩,安禄山虎视眈眈,这大唐早已千疮百孔!我们需要一个真正能镇得住局面的人!” 她的目光变得炽热而锐利,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拥立新储!一个年富力强、锐意进取的皇嗣!彻底扫除杨氏余孽,重整河山!”
果然。她依旧执着于她的立储大计。这与我心中那早已成丘壑的图谋,南辕北辙。
我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一个极其复杂、带着点无奈,却又无比坚定的笑容。“上官舍人,立储?然后呢?幼主登基,权臣当道?外戚干政?藩镇割据?这大唐的沉疴,换一个年轻的储君就能根治吗?” 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你我都清楚,这朝堂上真正能震慑群魔、让四海归心的,唯有一人。”
上官婉儿猛地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更深的震惊和某种复杂的了然取代。她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你……你竟敢……”
“有何不敢?” 我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那幅巨大的《山河社稷图》前,手指缓缓拂过那代表神都洛阳的位置,目光深邃如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上官婉儿的心底:“我陈郡谢氏,世代簪缨。先祖曾随侍则天陛下鞍前马后,忠心不二。我幼年时,曾蒙陛下召见,于紫微宫中,亲见陛下挥斥方遒,指点江山!那等气魄,那等威仪,睥睨天下,莫敢仰视!” 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回味,“这大唐,需要的是雷霆手段,是定鼎乾坤的魄力!唯有陛下重临紫宸,才能涤荡这积弊已久的朝堂,才能震慑那蠢蠢欲动的豺狼!才能真正……给这天下一个太平!”
上官婉儿彻底僵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她自以为熟悉、实则深不可测的年轻将军。灯火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那平日风流含笑的眉眼,此刻却沉凝如渊,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破釜沉舟的光芒。她终于明白,为何他对杨通幽如此回护,为何他能在李隆基面前扮演完美的忠臣,又为何能毫不犹豫地将狄仁杰推开……他心中的丘壑,竟是如此惊世骇俗。
“你……” 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带着巨大的震动,“你可知这是何等滔天大罪?一旦失败,陈郡谢氏满门……”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我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我谢倾,愿为陛下手中之剑,廓清寰宇!此心此志,百死无悔!” 我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射上官婉儿眼底深处那丝动摇与惊骇,“婉儿,立储易生变数,难控全局。唯有陛下重掌乾坤,方能一锤定音!你手中的力量,你掌握的秘辛,加上我谢家的根基和在朝堂军中的人脉,我们联手,方有胜算!为了真正的太平,为了这大唐江山,你……敢不敢与我一起,请陛下重临?”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烛火跳动,将我们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地上,如同对峙的巨兽。上官婉儿脸上血色尽褪,又缓缓涌上一种病态的潮红。她紧抿着唇,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激烈地变幻着——震惊、挣扎、权衡、不甘,最终,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淬火的利刃,在她眼底缓缓凝聚。
她缓缓抬起手,没有指向那幅社稷图,而是指向了书案上,那方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由整块青玉雕琢而成的镇国大将军印。那印在烛光下流转着沉凝的光华。
“好一个‘请陛下重临’……” 上官婉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意味,她猛地抬眼,那双凤眸此刻燃烧着与谢倾眼中相似的火焰,却又多了一份玉石俱焚的狠绝,“谢倾,你够疯!也够胆!” 她向前一步,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印纽,“告诉我,你打算如何‘请’?”
窗棂外,夜色浓稠如墨。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映照着这座古老帝都的浮华与暗涌。书房内,烛火噼啪一声爆响,火苗猛地窜高了一瞬,将两张年轻而决绝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一场注定将天翻地覆的密谋,在这看似平静的春夜,于长安城最风流的将军府邸深处,悄然落子。
棋盘已布,赌注是这万里江山,与所有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