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长安谋反日记
本书标签: 古代  高质量小说  写作     

第四十八章(打卡加更,谢倾回忆篇)

长安谋反日记

神都洛阳,紫微宫。

天授元年的夏,空气里浮动着新漆与楠木的沉郁香气,混着远处太液池送来的、带着水腥气的凉风。宫阙连云,飞檐刺破碧空,金瓦在烈日下流淌着刺目的光。七岁的我,穿着簇新的素锦小袍,腰间悬着象征谢氏嫡子身份的羊脂玉佩,被祖父宽厚微汗的手紧紧牵着,走在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上。脚下是冰凉坚硬、打磨得能照见人影的金砖,两侧是甲胄森严、目不斜视的金吾卫,静默得如同石刻的雕像。

“倾儿,”祖父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在这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回廊里回荡,“待会儿见了陛下,万不可失仪。问什么答什么,不问,绝不多言一字。”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捏了捏我的手心,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

我仰起脸,看着祖父紧绷的下颌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紫微宫,这座帝国的心脏,它磅礴的威压连久经风浪的祖父都难以自持。我乖巧地点点头,手心也沁出了汗,紧紧回握着他:“孙儿明白。”

宣政殿侧殿的御书房,是另一番景象。比起正殿的庄严肃穆,这里陈设更为雅致考究,却依旧透着一股令人屏息的威仪。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着一个人。

她并未穿着想象中缀满珠翠的繁复衮服,只一身玄色绣金的常服,宽袍广袖,发髻高挽,仅用一支式样古朴的龙首金簪固定。她正垂首批阅奏疏,侧影挺拔如松,眉宇间凝着一股不容逼视的沉静与专注。殿内光线微暗,唯有她手边一盏精巧的宫灯,映亮了她轮廓分明的侧脸和握着朱笔的、骨节分明的手。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清冽的、难以言喻的冷香,仿佛雪后初霁的松林。

这便是则天皇帝。与我想象中那种雷霆万钧、令人不敢直视的帝王威仪不同,眼前的她更像一座深不可测的寒潭,平静无波,却蕴含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沉力量。那股无形的、仿佛实质般的威压,比殿外森严的甲胄更令人窒息。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

祖父已拉着我恭谨地跪下行礼。额头触碰到冰凉光滑的金砖,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陈郡谢氏谢安,携嫡孙谢倾,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祖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平身。”一个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玉磬轻击,瞬间驱散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沉寂。

我们依言起身,垂手侍立。我依旧不敢抬头,眼角的余光只敢瞥见书案一角堆积如山的奏疏和那支搁在白玉笔山上的朱砂御笔。

“这便是谢卿时常提起的麒麟儿?”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意味,落在我身上。仿佛有实质的目光扫过,让我头皮微微发麻。

“回陛下,”祖父连忙躬身,“正是小孙谢倾。蒙陛下天恩召见,实乃阖族之幸。”

“抬起头来。”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深吸一口气,依言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第一次,毫无遮挡地迎上了御座之上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如古井寒潭,幽暗得仿佛能吸纳一切光芒。瞳孔是极深的墨色,边缘却似凝着一圈不易察觉的、冰冷的金环。没有想象中的凌厉锋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然而,就在这沉静之下,却仿佛蛰伏着洞察秋毫的锐利,能轻易剥开一切伪装,直视灵魂最深处。任何心思,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都如同曝晒于烈日下的薄冰,无所遁形。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忘记了呼吸。孩童本能的畏惧瞬间攫住了我,然而自幼严苛家学培养出的定力,又让我强撑着没有移开目光,只是身体更加僵硬。

她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微光,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目光转向祖父:“朕听闻此子开蒙极早,三岁识千字,五岁通《论语》,更兼习武强身,颇有根骨?”

祖父连忙躬身应答,言语间满是谦逊与惶恐,却也掩不住一丝作为祖父的骄傲。

则天皇帝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极有韵律的笃笃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敲在人心上。

“嗯,”她听完,淡淡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仿佛随口问道,“《论语》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小谢倾,依你之见,这‘北辰’之德,当如何?”

祖父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陛下会直接考校一个七岁稚童如此深奥的治国之问。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替我解围。

我却在那双深眸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声音带着孩童的清亮,却努力模仿着祖父平日的沉稳:“回陛下,学生愚见,‘北辰’之德,首在‘正’。正己身,明是非,持中秉公,如北辰不移其位,则群星(百官万民)自有所归,有所依。其次在‘明’,明察秋毫,洞悉幽微,使奸邪无所遁形,忠良得展其志。最后……在‘恒’,持德如一,不因时移,不因势改,方能如北辰永耀中天。”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一片寂静。祖父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我能感觉到额角有汗珠滑落。

则天皇帝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似乎凝固了一瞬,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一丝惊讶?几分审视?还有一点……近乎愉悦的兴味?如同棋手发现了一枚意料之外、却可能改变棋局的有趣棋子。

“正、明、恒……”她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指尖的敲击声停了。她微微倾身向前,那股无形的威压似乎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探究。“小小年纪,有此见识,倒是难得。”她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并非寻常意义的笑容,更像是一种对某种价值的认可。“谢卿,”她转向祖父,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你谢氏,养了个好麒麟。”

祖父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谢恩。

“既通文墨,也习弓马,”则天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次停留得更久,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考量,仿佛在评估一块璞玉的成色,“倒是个文武的胚子。”她顿了顿,忽然抬手,指向窗外远处宫阙连绵、气象万千的神都洛阳,“小谢倾,你且说说,看这宫阙城池,万民生息,心中可有所感?”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透过雕花的窗棂,是层叠的宫殿金顶,是远处市井隐约的喧嚣,是更远处洛水如带,蜿蜒流淌。那一刻,七岁孩童的心,被眼前这宏大而充满力量的景象所震撼,一种莫名的、模糊的激荡在胸中翻涌。我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祖父的告诫,脱口而出,带着孩童未经世事的、最直接的憧憬:

“像……像一幅画不完的、顶顶厉害的画!陛下您……您就是画这幅画的人!” 声音里带着纯粹的向往和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敬畏。

“呵……”一声极轻、极短促的气音从御座之上传来。

我惊愕地转头,只见则天皇帝竟真的笑了出来。不是方才那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而是一个清晰的、带着一丝真正愉悦的笑靥。那笑容瞬间冲淡了她眉宇间凝重的帝王威仪,显露出一种属于她本身的、近乎锐利的明艳光彩,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被阳光穿透,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

“画不完的画?”她重复着我的话,眼中的笑意如同寒潭投入石子漾开的涟漪,虽浅,却真实,“倒是个有趣的说法。”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更多了几分近似于长辈看待聪慧晚辈的温和。“朕倒要看看,你这只陈家的小狐狸,将来能在这‘画’上,添上怎样的一笔。”

“小狐狸”——一个带着亲昵又隐含掌控意味的称呼,如同烙印,从此深深刻在我心底。

她不再看我,随手从书案一角拿起一件物事。那是一只用整块温润青玉雕琢而成的麒麟镇纸,不过孩童巴掌大小,却雕工精湛,麒麟昂首奋蹄,鬃毛飞扬,姿态灵动,仿佛下一刻便要腾空而去,在灯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

“此物予你。”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将玉麒麟递向侍立在侧的宫人。宫人立刻躬身接过,碎步走到我面前,双手奉上。

“麒麟乃祥瑞仁兽,望你持身以正,待人以明,守志以恒,莫负了这‘麒麟儿’之名。”她的目光越过宫人,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邃依旧,却似乎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期许。

我懵懂地接过那玉麒麟。触手温润细腻,沉甸甸的,带着御书房里清冽的冷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麒麟昂首的姿态,仿佛无声的鞭策与注视。

“谢……谢陛下隆恩!”祖父拉着我再次深深拜下。

走出御书房,重新沐浴在刺目的阳光下,手中紧握着那枚温润的玉麒麟,祖父的掌心依旧汗湿。然而方才御座之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那句“小狐狸”的称呼,那短暂却璀璨如昙花一现的笑容,还有掌心这枚沉甸甸的、带着期许的麒麟,却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印刻在一个七岁孩童的灵魂深处。

许多年后,当我立于朝堂之上,面对波谲云诡的风云,或是在谢府最深沉的暗夜里,独自摩挲着这枚早已被我摩挲得更加温润、却始终不曾离身的玉麒麟时,御书房里那短暂的一幕总会清晰地浮现。

那深沉如渊、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是帝王无上的威仪与掌控。

那一声“小狐狸”,是亲昵之下冰冷的提点与无形的枷锁。

那转瞬即逝的、如同阳光破冰般的笑意,是惊鸿一瞥下足以铭记一生的璀璨。

而这枚麒麟,则是无声的期许与沉甸甸的鞭策——持身以正,待人以明,守志以恒。

紫微宫那日的阳光、冷香、金砖的冰凉、祖父掌心的汗,还有御座之上那个玄衣身影所带来的一切,早已融入骨血,成为我谢倾此生无法摆脱、亦不愿摆脱的烙印。

为君之剑,为国之麟。此身此心,百死何辞?

上一章 第四十七章 长安谋反日记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四十九章(主线四千一百字请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