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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主线四千一百字请查收)

长安谋反日记

卯时的晨钟穿透薄雾,余音袅袅,回荡在朱雀大街两侧巍峨的坊墙之间。谢府的车驾平稳地碾过清扫得纤尘不染的青石板路,驶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太极宫。我端坐车内,一身深紫色的三品朝服,金线绣制的麒麟踏云纹在晨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腰间玉带悬着那方青玉麒麟镇纸——自紫微宫御书房那日后,它便取代了玉佩的位置,成为我须臾不离的信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麒麟温润昂首的轮廓,冰凉的触感将一夜未眠的疲惫与别院药味的苦涩暂时压下。

朝堂之上,金碧辉煌。蟠龙柱高耸入藻井,御座之上,李隆基的面容在冕旒的珠玉垂帘后显得模糊不清,只透出一股沉湎酒色后的虚浮倦怠。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馥郁与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暮气。

“启奏陛下!”兵部侍郎出列,声音洪亮却掩不住一丝急切,“范阳、平卢两镇今春军饷,户部已拖欠两月有余!安禄山上表催请数次,言辞……已颇有不恭!长此以往,恐生祸端!” 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片低低的议论。

御座之上沉默片刻,才传来李隆基略显飘忽的声音:“安卿……忠义体国,些许迟延,想是……户部周转不灵。着令加紧筹措便是。” 轻描淡写,敷衍了事。

我垂手立于武将班列之首,眼观鼻,鼻观心。心中那潭冰水却已泛起凛冽的寒意。忠义体国?那范阳雄兵秣马厉兵之声,早已透过谢家遍布朝野的耳目,清晰传入耳中。昏聩至此!我微微侧首,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文官班列前端的狄仁杰。

狄仁杰亦正抬眼望来。隔着数丈距离,隔着殿内沉滞的空气,我们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没有暗示。他清亮的眸子里,映着和我心底如出一辙的凝重与忧虑。那目光交汇的一瞬,仿佛无声的密语已传递完毕——安禄山这头猛虎的饥渴与爪牙,早已是我们心照不宣的危机。他几不可察地对我微微颔首,那细微的动作里,是无需言说的默契与了然。

我随即出列,袍袖轻振,步履沉稳如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陛下,范阳、平卢乃国之藩篱,军心不可不稳。臣以为,当由御史台会同户部,即刻彻查军饷迟延根由,限五日之内,将所欠饷银如数拨付!逾期者,无论品阶,依军法论处!” 我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几位面露难色的户部官员,语气陡然转沉,带上镇国大将军不容置疑的锋锐,“若户部库银确有不足,便由臣左台御史中丞署衙,自长安、洛阳两地富商巨贾处‘劝捐’筹措!事关北疆安定,绝不容丝毫懈怠!”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之音,震得殿内嗡嗡作响。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朝堂瞬间鸦雀无声。几位户部官员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李隆基在冕旒后似乎也怔了一下,随即含糊道:“唔……谢卿所奏……甚为妥当。就……依此办理。” 他挥了挥手,仿佛急于摆脱这烦人的政务。

我躬身领旨,退回班列。眼角的余光瞥见狄仁杰唇角那抹一闪而逝的、极其细微的赞许弧度。他亦随之出列,条理清晰地补充了几项核查细节,与我方才的强硬形成完美互补。朝堂之上,我们这对“谢狄双璧”,一个如雷霆霹雳,一个似细雨春风,配合得天衣无缝,将一场可能引发边镇动荡的危机,暂时扼杀于无形。然而,彼此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扬汤止沸,真正的火山,已在脚下隆隆作响。

退朝的钟声敲响。我并未随人流涌出宫门,而是绕道去了偏殿的弘文馆。馆内墨香浓郁,卷帙浩繁。白居易正埋首于一堆古籍之中,宽大的青色官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眉头紧锁,似被某个典故所困。

“乐天兄好雅兴,退朝了还在此处用功?”我笑着走近,随手拿起案头一卷摊开的《乐府诗集》。

白居易闻声抬头,见是我,眼中顿时漾开笑意,那点愁绪瞬间抛到九霄云外:“阿倾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这句‘兰泽多芳草’的下句,我记得是‘采之欲遗谁’,可这版本……”他絮絮叨叨地指着书卷争论起来。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洒在他兴奋的脸上,也落在我刻意舒展的眉宇间。我们谈论着音律平仄,品评着前朝诗赋,仿佛两个最纯粹的文人墨客。只有在某个瞬间,当我的目光掠过窗外宫墙那巍峨的阴影时,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才会在眼底深处掠过,又被完美的风流笑意掩盖。

日影西斜。平康坊,醉音阁。雅间内,丝竹盈耳,觥筹交错。我换下了沉重的朝服,一身天青色的织锦圆领袍,外罩银线暗绣云纹的素纱氅衣,斜倚在铺着软茵的胡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夜光杯。白居易正击节高歌他新填的《长恨歌》片段,歌声激越悲怆,引得几位陪侍的妙龄乐师眼泛泪光。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歌声萦绕,那字字句句,如同无形的针,刺向心底某个刻意尘封的角落。杨玉环……马嵬坡……杨通幽眉间那道暗红的竖痕……我唇边的笑意依旧慵懒风流,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了杯壁,冰凉的琉璃硌着指腹。

“好!好一个‘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朗声赞道,将杯中琥珀色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压下喉头翻涌的涩意。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门口侍立的靖安司暗卫,又掠过窗外楼下某个熟悉而警惕的身影——狄仁杰的人,总是如此周到。

“阿倾,此情此景,岂能无诗?”白居易兴致高昂,将笔塞到我手中。

我提笔,沾墨,略一沉吟。笔走龙蛇,在雪白的宣纸上挥洒:

> 醉眼观花花似霰,玉楼歌彻月如钩。

> 霓裳曲断香魂杳,犹抱琵琶说旧愁。

笔锋落下“旧愁”二字,墨迹微洇。我将笔一掷,大笑:“献丑了!不及乐天兄万一!” 风流写意,满座皆赞。无人知晓,那“香魂杳”与“旧愁”背后,是怎样的血海深仇与沉甸甸的承诺。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谢府那幽静的别院,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将白日的喧嚣浮华彻底吞噬。推开那扇沉重的花梨木门,浓烈苦涩的药味混合着奇异冷香的气息,瞬间将人包裹。杨通幽依旧沉睡在拔步床上,脸色在昏黄的烛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眉间那道暗红竖痕如同干涸的伤口,皮肤下的金纹淡得几乎看不见,唯有无名指指尖,一点微弱的金光如同风中的残烛,时明时灭。

阿默无声地呈上药盏和清水,又指了指床头小几上一只刚刚燃尽的、刻满符咒的青铜小香炉——那是压制他体内狂暴残余力量的最后手段。我挥挥手,他躬身退下。

室内死寂。唯有铜漏单调的滴水声,嗒、嗒、嗒……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我坐到床边,取出青玉小瓶。冰蓝色的凝魂膏挑在指尖,带着刺骨的寒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眉心。这一次,那竖痕如同彻底枯死的藤蔓,毫无反应。指尖渡入温润的内力,试图引动那沉寂的金纹,却如石沉大海,只激起他喉间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呻吟。

“通幽……” 我低声唤道,明知徒劳。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反噬和红枭捏碎玉佩时眼中焚毁一切的冰焰,再次清晰地浮现。手腕上那圈青紫带血的指印,隐隐作痛。

就在此时,书房方向传来三长两短的叩门暗号,急促而清晰。

我迅速收敛心神,替杨通幽掖好被角,转身大步走向书房。推开门,上官婉儿已立于巨大的《山河社稷图》前。她依旧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然而今夜,那双凤眸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燃烧着破釜沉舟的锐利光芒。她手中拿着一卷薄薄的、仿佛浸透了夜色的黑色帛书。

“如何?” 我反手关上厚重的门扉,隔绝内外。

上官婉儿没有废话,将黑色帛书在书案上唰地展开。上面没有文字,只有用极细的银线绣成的、错综复杂的线条和标记点,构成了一幅令人心悸的秘图——太极宫及大明宫核心区域的详细布局、金吾卫巡防路线、内侍监更替时辰、甚至几处隐秘的排水暗渠出口……纤毫毕现!在象征李隆基寝宫长生殿的位置,一个刺目的、用猩红色丝线绣成的十字标记,如同凝固的血滴!

“长生殿,三日后子时三刻。”上官婉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切割着紧绷的空气,“李隆基为‘祈福’杨太真,当夜必宿于长生殿偏殿暖阁,贴身侍卫仅有心腹十二人轮值。亥时三刻,宫门下钥,金吾卫换防,其间有半炷香的空隙,守备最疏。我们的人,”她的指尖点在秘图上一处不起眼的、标记着几道水波纹的宫墙角落,“由此处暗渠潜入,直扑暖阁!动手必须快、准、绝!务必一击毙命,不能给他任何呼救或触发机关的机会!”

她的语速极快,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冰冷的杀意和千锤百炼的周密。这便是昔日执掌内廷生杀、掌控天下情报的上官婉儿,此刻褪去了所有掩饰,锋芒毕露。

我凝视着那猩红的十字标记,目光沿着银线勾勒的致命路径缓缓移动。心脏在胸腔中沉稳而有力地搏动,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沸腾的杀伐决断。指尖拂过图上那几处关键节点:“金吾卫换防间隙的确认?内侍监的值守名单?还有……动手的人选?” 我的声音同样低沉平稳。

“金吾卫副统领崔器,是我们的人。名单在此。”上官婉儿递过另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上面是几个蝇头小楷的名字。“至于动手的人……”她凤眸微眯,寒光四射,“必须是你我手中最利的那把刀,最哑的那个影子。”

我接过名单,目光飞快扫过那几个名字,指尖在其中一个上轻轻一点。那人曾是杨玉环宫中极为低调的洒扫太监,身手诡秘,对杨家姐弟忠心耿耿,且……是个真正的哑巴。上官婉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许。

“外围接应,阻断援兵,由我的人负责。”我指着秘图上几处关键通道和宫门,“事发之后,如何最快控制宫禁,弹压可能的骚乱?”

“禁军左卫将军陈玄礼,素来不满李隆基宠信杨氏、怠慢朝政。我已握有他贪墨军资、私蓄甲兵的铁证。”上官婉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届时,他会‘恰好’率部在附近‘操练’。一旦宫内有变,他会‘忠君护驾’,第一时间封锁宫门,稳住局面!直到……”她的目光转向地图上象征神都洛阳的方向,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直到神都的‘凤驾’降临!”

凤驾!则天陛下!

这两个字如同最炽热的炭火,瞬间点燃了我眼底深处压抑许久的火焰。持身以正,守志以恒。紫微宫中那个玄衣身影的期许,玉麒麟沉甸甸的重量,此刻都化作了胸腔中奔涌的、足以焚毁一切腐朽的力量。

“好。”我沉声应道,指尖重重按在那猩红的十字标记上,仿佛要将它烙印进灵魂深处。“三日之后,子时三刻,长生殿暖阁,请陛下重临紫宸,在此一举!”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我们两人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如同欲择人而噬的巨兽。上官婉儿眼中是玉石俱焚的疯狂,我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两张年轻的面孔在昏黄的光线下,被这惊世的密谋映照得如同修罗。

棋局已至中盘,落子无悔。赌注是这万里河山,是所有人的性命,更是心中那幅未曾画完的、属于煌煌盛世的“顶顶厉害的画”。窗外的长安夜色,沉静如渊,却不知这看似繁华的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已化作滔天巨浪,即将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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