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充满杀伐戾气的《十面埋伏》变调,在一声如同金玉崩裂的尖锐高音后,戛然而止。
余音带着冰冷的震颤,在死寂的别院中嗡嗡回荡,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窗外桃树下那抹灼目的红影,并未再有任何动作,也未回头。红枭只是静立在那里,月光勾勒着他挺拔孤绝的背影,如同一柄收入鞘中、却依旧散发着凛冽寒气的绝世名剑。片刻后,那抹朱红倏然一动,如同被夜色吞噬的火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纷扬如雪的桃花深处,只留下一院空茫的冷寂和尚未散尽的箫声余韵。
他走了。带着滔天的怨怒、冰冷的疏离和最后那声刺破耳膜的警告,走了。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狄仁杰的脸色沉凝如水,他望着红枭消失的方向,又缓缓将目光移回我脸上,那清亮的眸子里翻涌着深重的忧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方才那短暂的、带着糕点甜香的温情,被这充满杀伐的箫声彻底撕碎,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重。
“阿倾……” 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触及我手腕上那圈刺目的青紫指痕和床上气息奄奄的杨通幽,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上前一步,将带来的食盒轻轻合上,动作间右肩的箭伤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西域的药,我稍后让人送来。你……万事小心。”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包含了太多未竟之言——关切、警告、忧虑,以及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
他没有再多留,转身离去。石青色的背影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步履依旧从容,却透出一种深深的孤寂与疲惫。
门被轻轻带上。别院内重新陷入死寂,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冷冽的香料气息再次成为唯一的主宰。我站在原地,胸口被红枭箫声激起的闷痛和狄仁杰那沉重眼神带来的滞涩感交织翻涌。手腕上的伤痕隐隐作痛,提醒着方才那场无声的风暴。
目光落回拔步床上。杨通幽依旧无声无息,脸色灰败,如同燃尽了的死灰。狄仁杰带来的那点关于西域奇药的渺茫希望,在红枭那充满杀伐的冰冷警告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三日……长生殿……猩红的十字……则天陛下……所有的重压如同无形的巨石,轰然倾轧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我踉跄一步,跌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脊背靠在冰冷的紫檀木床柱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紧绷了太久的心弦,在这极致的压抑和孤立无援的境地中,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我缓缓抬起手,指尖插入发间,用力地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那股被压抑许久的腥甜再次翻涌而上,几乎要冲破喉咙。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齿缝间溢出。我猛地低下头,用手紧紧捂住嘴,强行将那股翻涌的气血压了回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连日的心力交瘁、内力损耗、谎言的重压、红枭的冰冷、狄仁杰沉重的理解、杨通幽垂死的沉寂……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强撑的堤坝。
我靠在冰冷的床柱上,闭着眼,大口地喘息,试图平复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窒息感和翻腾的气血。黑暗中,只有铜漏那单调、催命般的滴水声,嗒、嗒、嗒……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时间,在无边的死寂和沉重的喘息中,缓慢得令人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疲惫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时——
一只冰凉的手,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茫然和探寻,轻轻地、极其微弱地,触碰到了我垂落在床边的手背。
那触感冰凉而微弱,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微弱电流。
我猛地一震,如同被惊醒的困兽,倏然睁开眼。
只见床上,杨通幽不知何时竟微微侧过了头。那双曾经灰翳空洞的眸子,此刻虽然依旧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却不再是毫无焦距的死寂。他正茫然地、带着一种初生小兽般的懵懂和无措,怔怔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了刻骨的仇恨,没有了玉石俱焚的疯狂,没有了深陷梦魇的惊惶,只剩下纯粹的、空白的、如同被水洗过琉璃般的迷茫。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哥……哥?”
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语调里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种本能的、寻求依靠的依赖感。
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寒潭中炸响!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骤然沸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所有的疲惫、绝望、翻涌的气血,在这一声微弱而茫然的“哥哥”面前,被震得粉碎。
“通幽?”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猛地俯身靠近,目光死死锁住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迷茫的雾气中寻找一丝熟悉的痕迹,“你……你认得我?我是谁?”
杨通幽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起来,仿佛在努力思索一个极其困难的问题。他看着我的脸,眼神里的迷茫更深了,如同笼罩着浓雾的森林。他吃力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那只手依旧苍白瘦削,皮肤下黯淡的金纹几乎消失不见——指尖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动作笨拙而生涩,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哥哥……” 他再次重复,语气更加肯定了一些,那空茫的眼神里,竟奇异地浮现出一丝近乎孺慕的依赖和安心,仿佛漂泊无依的小舟终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随即,那丝刚刚凝聚的微弱神采似乎又耗尽了力气,浓密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缓缓地、沉重地阖上。那只触碰我脸颊的手也无力地滑落,搭在锦被上。
他再次陷入了沉睡。呼吸依旧微弱,但眉宇间那长久笼罩的死气和疯狂戾气,却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童般的、毫无防备的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安然弧度。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指尖还残留着他脸颊冰凉的触感,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声微弱而茫然的“哥哥”。巨大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所有思绪。
失忆了。
那个满心仇恨、不惜引动禁术、差点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的杨通幽……那个让上官婉儿重伤、让红枭恨之入骨、让我背负沉重承诺的疯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白的、脆弱的、带着近乎本能般依赖的……“弟弟”。
他眉间那道暗红的竖痕,此刻彻底黯淡下去,如同普通的旧伤疤。皮肤下那些象征着狂暴力量的金色纹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苍白细腻的皮肤。所有关于那夜惊变、关于马嵬坡风雪、关于阿姐杨玉环的刻骨记忆……仿佛都被那场耗尽生命的反噬彻底抹去。
代价,是遗忘一切。
代价,是变成一个全然依赖“兄长”谢倾的……杨通幽。
窗外,更深露重。铜漏的滴水声依旧单调,敲打在心上,却仿佛带上了某种全新的、令人心悸的重量。这突如其来的“新生”,究竟是命运的仁慈,还是另一场更加诡谲风暴的开端?我低头看着床上那张陷入沉睡、褪去所有棱角与疯狂、只剩下脆弱平静的脸庞,心中那幅名为“谋反”的冰冷画卷上,被猝不及防地泼上了一笔浓重而滚烫的、名为“羁绊”的暖色。
这暖色,滚烫得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