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精雕的窗格,在乌檀木书案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光影。我端坐案后,指尖捻着朱砂笔,在一份关于陇右道军马调配的奏疏上落下铁画银钩的批阅。深紫色的麒麟踏云纹朝服衬得肩背挺拔,眉宇间凝着属于镇国大将军的沉毅与威仪。案头,那方青玉麒麟镇纸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如同无声的督视。
“大将军,”副将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在门外响起,“宫中急讯!”
“进。”我笔锋未停,沉稳如山。
副将快步而入,躬身奉上一枚系着明黄丝绦的鎏金铜管:“内侍省加急传谕!”
我放下笔,接过铜管,指尖挑开封蜡,展开内里明黄的绢帛。目光扫过其上工整的御笔朱批,胸中那潭看似平静的冰水,骤然掀起滔天巨浪!
“……朕感念太真,心绪难平。然北疆军情未靖,安卿(安禄山)屡有异动,社稷为重。原定三日后长生殿祈福之事,暂缓。待北疆宁定,再择吉日,于……百日之后,亲至长生殿,为太真祈福招魂,以慰泉下……”
暂缓!百日之后!
猩红的十字标记骤然在脑海中炸开,又被强行按回冰冷的深渊。李隆基这轻飘飘的“暂缓”二字,如同最精准的冰锥,狠狠刺入那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心弦。计划被打乱,精心准备的致命一击被无限期推迟。胸腔中翻涌的杀意与焦灼几乎要破体而出,面上却依旧覆着一层无懈可击的沉静。我将绢帛缓缓合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知道了。”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传令下去,依旨行事。另,着人留意范阳、平卢动向,一应军情,即刻来报。” 副将领命,带着疑惑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麒麟镇纸,那温润的触感此刻也无法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百日!整整一百个日夜!变数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可能择人而噬。安禄山的异动是借口?还是李隆基这只老狐狸嗅到了什么风声?上官婉儿那边……
“兄长?”
一个带着浓浓睡意和依赖的、略显沙哑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我猛地抬眼。只见杨通幽穿着宽大的素白寝衣,赤着脚,正怯生生地扶着门框。晨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乌黑的长发披散,衬得小脸愈发苍白精致。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初醒的懵懂水雾,正一瞬不瞬地、带着全然的依赖望向我。他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上,带起一阵细微的瑟缩,像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鹿。
“怎么又不穿鞋?”我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放得温和,起身朝他走去。
“我……做噩梦了……”他见我走近,眼中那点不安瞬间被找到依靠的安心取代。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带着孩童般的亲昵,轻轻拽住了我深紫色朝服的宽大袖摆,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他微微仰起头,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我的影子,小声嘟囔:“梦见……好大的火……还有坏人追我……找不到兄长……” 那语气里的委屈和全然的信任,像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心头最坚硬的角落。
“只是梦。”我温声道,任由他抓着我的衣袖。目光落在他苍白细腻的脖颈和微敞的领口处——那里曾经爬满象征狂暴力量的金色纹路,如今只剩下一片毫无瑕疵的细腻肌肤。失忆如同最彻底的清洗,抹去了所有危险的印记,只留下这脆弱如琉璃的依赖。这依赖,在此刻这骤变的棋局中,是累赘?还是……某种意想不到的转机?
我牵着他微凉的手,将他带到铺着软垫的矮榻边坐下。动作间,他极其自然地挨近我,肩膀几乎要贴上我的手臂,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亲昵。少年清冽干净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药味,萦绕在鼻尖。
“阿默。”我扬声唤来哑仆,“取公子的鞋袜和外衫来。”
阿默无声地捧来衣物鞋袜。我接过那双柔软的云纹锦袜,极其自然地俯身,握住他冰凉的脚踝。他的脚踝纤细,皮肤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白瓷,脚趾因为方才的冰凉而微微蜷缩着。
“兄长……”他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更多的依赖。他没有挣扎,只是垂眸看着我为他穿上袜子的动作,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在白皙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温顺乖巧的模样,与失忆前那个眼神阴鸷、满身戾气的杨通幽判若云泥。
指尖隔着薄袜感受到他脚踝微凉的肌肤和细微的脉搏跳动。这份全然的信任和依赖,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得我心头发紧。为他穿好鞋袜,又拿起那件月白色的锦缎外袍。
“抬手。”我温声道。
他顺从地抬起双臂,清澈的眸子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里面是纯粹的信任和一丝孺慕。我展开外袍,为他披上,手指灵活地为他系好衣带。动作间,他微微仰着头,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下颌。那毫无杂质的、带着依赖的目光,像一张无形而柔软的网,将人困缚其中。
年下的气息干净而纯粹,带着一种不自知的侵略性。这份失忆后的全然交付,比任何刻意的亲近都更令人心悸。我迅速系好最后一个结,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拉开了些许距离。
“好了。以后不可再赤脚乱跑,仔细着凉。”我板起脸,语气带着兄长的威严。
他立刻点头,像只被训诫的小兽,眼神却依旧亮晶晶地黏在我脸上,带着点讨好:“知道了,兄长。” 那模样,让人再硬的心肠也化作了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