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我并未去醉音阁听曲,也未约白居易品诗。谢府最深处的演武场,此刻成了唯一的宣泄之地。沉重的丈八马槊在手中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劈、刺、扫、挑。槊锋带起的劲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每一式都蕴含着千钧之力,带着被压抑的杀伐与无处宣泄的焦灼。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浸湿了深紫色的劲装,紧贴在绷紧的背脊上。
“喝!”一声低喝,长槊如毒龙出洞,狠狠刺向场边碗口粗的硬木桩。
“噗嗤!”一声闷响。槊尖深深没入木心,木屑纷飞。
我拄着长槊,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目光落在深陷木桩的槊尖上,冰冷的杀意才稍稍平息。百日……这迟来的百日,是枷锁,也是喘息之机。必须重新布局。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谢府书房的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内外。烛火跳跃,将两道身影长长地投射在绘有《山河社稷图》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上官婉儿依旧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然而此刻,她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比任何华服都更凛冽迫人。她站在巨大的地图前,指尖重重地点在代表范阳的那个位置,凤眸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安禄山这头饿狼的异动,绝非空穴来风!”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珠坠地,“李隆基以此为借口推迟祈福,表面是社稷为重,实则……”她冷笑一声,指尖滑向太极宫,“怕是嗅到了什么!这百日,是变数,亦是炼狱!我们的人,必须蛰伏得更深,动得更隐秘!”
她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刀般刺向我:“谢倾,长生殿之局已被打乱,原先的路径和内应,必须全部作废!我们需要新的‘刀’,新的‘影子’,新的‘眼睛’!” 她的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李隆基身边,还有谁?谁能在百日之后,依旧靠近那暖阁,且不引人怀疑?”
我站在阴影里,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麒麟。冰冷的触感让沸腾的思绪沉静下来。烛光在眼底跳跃,如同棋盘上变幻的杀机。脑海中,无数面孔和信息飞速掠过。李隆基的心腹内侍?轮值金吾卫?贴身宫女?……不,都不够近,不够致命,不够……万无一失。
“眼睛……”我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需要一双新的‘眼睛’,一双能提前看到变数、掌控全局的眼睛。” 我的目光投向地图上长安城西市的方向,那里汇聚着三教九流,也是……消息最灵通、最不易引人注目的地方。“‘流云阁’的老板娘,柳七娘。”
上官婉儿瞳孔骤然一缩,“那个在西市八面玲珑、手眼通天的女人?她……”
“她欠杨太真一条命。”我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当年她丈夫蒙冤入狱,是杨太真无意间在李隆基面前说了一句公道话,才得以昭雪。此事隐秘,知情者极少。柳七娘重情重义,且……她手中掌握着长安城最不起眼、却也最深入市井的情报网。” 我的指尖在地图上西市的位置轻轻一点,“让她成为我们的‘眼睛’,盯紧宫内外一切风吹草动,尤其是……与安禄山有勾连的蛛丝马迹!”
上官婉儿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那是棋手看到绝妙落子时的兴奋。“好!柳七娘!此着妙棋!” 她随即追问,“刀呢?那致命一击的‘刀’?”
“刀……”我沉吟片刻,目光变得幽深如渊,“原定的哑仆,目标太大,容易暴露。我们需要一把……李隆基自己都想不到的‘刀’。” 我的视线缓缓移向地图上代表大明宫太液池的方向,“太液池的……‘水鬼’。”
“‘水鬼’?”上官婉儿微微一怔,随即倒吸一口冷气,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你是说……那些负责清理太液池淤泥、疏通暗渠、常年不见天日的……净渠奴?!他们……如何近得了李隆基的身?”
“净渠奴,自有净渠奴的路。”我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指尖沿着地图上那错综复杂的、代表排水暗渠的银色细线缓缓滑动,“长生殿暖阁之下,有一条废弃已久的旧渠,直通太液池深处。这条旧渠,地图上没有,工部卷宗里也早已抹去痕迹。但,谢家早年督造宫禁时,先祖曾留下秘图。净渠奴中,有一人,其父乃当年参与挖掘此渠的匠人,他……认得路。” 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寒意,“此人因得罪权贵,被打入净渠奴中,饱受折磨,对李隆基和这腐朽的宫禁,恨之入骨。他,就是那把最哑、最毒、也最出人意料的‘刀’!让他的人,从水底来,从李隆基的床榻之下来!”
烛火猛地爆出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上官婉儿死死盯着地图上那条被我指尖划过的、无形的致命路径,脸上的震撼渐渐化为一种近乎狂热的钦佩与决绝。她猛地抬头,凤眸中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
“好!‘眼睛’柳七娘!‘刀’净渠奴!谢倾,这百日的棋,我们重新落子!”
夜色深沉,窗外的长安城沉浸在虚假的繁华与宁静之中。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张年轻而决绝的面孔映照得如同执掌生死的修罗。猩红的十字标记被推迟了百日,但杀局,已在更深的阴影中,悄然铺开。百日的蛰伏,只为那最终一击的,石破天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