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雨。
冰冷,黏腻,像无数细小的、带着恶意的针,穿透单薄的寝衣,狠狠扎进骨头缝里。长安城的夏夜闷热得如同蒸笼,可那场雨落下时,却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寒。雨点疯狂地砸在谢府高耸的飞檐和庭院里巨大的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白噪音,压得人喘不过气。
七岁。我记得我只有七岁。白天刚因为背错了一句《礼记》,被祖父用戒尺抽了掌心,火辣辣的疼还没褪尽。母亲悄悄把我搂在怀里,用浸了凉井水的丝帕敷着,温热的泪珠滴在我红肿的手上,比戒尺抽打还要烫人。她身上有股好闻的、淡淡的兰草香气,是我在这座冰冷府邸里唯一能抓住的暖。
“倾儿乖,不疼了……”她声音哽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娘给你吹吹……”
我蜷缩在她带着兰草香的怀抱里,贪恋着那点稀薄的暖意。窗外,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闷雷在厚重的云层深处滚动,像一头不耐烦的巨兽在低沉咆哮。我讨厌打雷。那声音总让我想起祠堂里族老们冰冷审视的目光,想起戒尺落在皮肉上的脆响,想起那些藏在阴影里、窃窃私语着“嫡长子该如何如何”的、模糊而可怕的脸。
“娘……怕……”我把脸更深地埋进她怀里,闷闷地说。
母亲搂紧了我,纤细的手指带着安抚的力道,一下下拍着我的背脊。“不怕,倾儿不怕,”她的声音在越来越近的雷声里显得格外轻飘,“雷公公……是在天上敲鼓呢……睡吧,娘在……”
我在那轻柔的拍抚和若有若无的兰草香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没有戒尺,没有祖父严厉的脸,只有一片温暖的、开满兰草的溪谷。
然后,是那声雷。
“咔嚓——!!!”
一道惨白得刺眼、如同九幽恶鬼獠牙的闪电,猛地撕裂了糊着高丽纸的雕花窗棂!瞬间将漆黑的寝殿映照得一片鬼蜮般的青白!我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口鼻!
紧随其后!
“轰隆——!!!”
震耳欲聋!天崩地裂!
那不是敲鼓!是苍穹被硬生生撕开!是整个大地在脚下疯狂颤抖!床榻在摇晃,帐幔在狂舞,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声音直接砸在我的天灵盖上,砸得我魂飞魄散!
“娘——!!!” 我尖叫着,如同被抛弃的幼兽,在巨大的恐惧中本能地伸手去抓身边唯一的依靠。
抓空了。
身边的位置,冰凉一片。锦被凌乱地掀开一角,枕头上还残留着母亲发髻的压痕,和她身上那点熟悉的兰草香,但……人不见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比雷声更甚!娘呢?娘去哪里了?她说过她在的!她说过不怕的!她不能丢下我!
“娘!娘——!!” 我跌跌撞撞地滚下床榻,冰冷的金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袜底,瞬间将寒意刺入骨髓。我赤着脚,像只没头苍蝇,在惨白电光与浓稠黑暗交替切割的寝殿里疯狂寻找。梳妆台前没有!屏风后没有!临窗的软榻上……也没有!
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次闪电亮起,都照亮殿内那些熟悉家具扭曲狰狞的影子,如同择人而噬的怪物。每一次雷声炸响,都像重锤砸在我脆弱的神经上,带来灭顶的眩晕和呕吐感。
“呜……” 极度的恐惧和找不到母亲的绝望让我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牙齿咯咯打颤,冰冷的泪水混着冷汗糊了满脸。
就在这时,又一道极其刺目的闪电撕裂夜幕。
惨白的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猛地定格在寝殿通往小书房的雕花月洞门处,
门……虚掩着。
一道熟悉的、穿着素白寝衣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伏在冰冷湿滑的青石门槛上。长长的乌发如同泼墨,凌乱地铺散开,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无力地向前伸出,指尖微微蜷曲,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搭在冰冷的金砖上。素白的寝衣下摆,被从门外飘进来的雨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脚踝上。
娘……?
不……不对……
那姿势……太僵硬了……像……像戏台子上被丢弃的、断了线的木偶……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四肢瞬间冻僵,连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住了心脏。
“娘……” 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带着濒死的颤抖。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踉跄地、僵硬地挪向那道月洞门。每一步都踩在冰冷湿滑的金砖上,每一步都如同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越来越近……
那股熟悉的、温暖的兰草香气……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极其诡异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杏仁味!浓烈地、霸道地钻进鼻腔。
闪电再次亮起,惨白的光,精准地照亮了门槛处——
娘的脸,
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美丽的脸庞,此刻扭曲成一种极度痛苦和惊骇的形状!眼睛死死地瞪着,瞳孔扩散,空洞地望着漆黑的房梁,里面倒映着闪电惨白的光,却再也映不出任何属于人间的色彩。嘴唇微微张开,一丝暗红的、粘稠的液体,正沿着苍白的嘴角蜿蜒而下,如同一条恶毒的小蛇,滴落在冰冷的青石门槛上,被门外漫进来的雨水无声地冲淡、晕开……
“呃……”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抽气声!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带着杏仁甜腥味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
“呕——!” 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胆汁和绝望灼烧着食道,眼泪、鼻涕、涎水糊了满脸,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和极致的恐惧而剧烈痉挛。
杏仁味……甜腻的……死亡的……味道……
娘……死了?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混沌的意识!不!不可能!娘只是睡着了!只是摔倒了!她只是……太冷了……
“娘……冷……” 我哆嗦着,语无伦次,像魔怔了一般。我扑过去,想抓住那只伸出的、冰冷的手,想把她拉起来,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暖她。可是……好冰!那手的温度,比这雨夜的地砖还要冷!冷得刺骨!我用力去掰她蜷曲的手指,想把它们捂热,可那手指僵硬得像石头,纹丝不动!
“娘……醒醒……倾儿怕……雷公公好响……” 我趴在她冰冷的身体旁边,用尽全身力气去推她的肩膀,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混合着绝望的呜咽。“娘……你看看倾儿……倾儿手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我颤抖着举起那只白天被戒尺抽打过的、还带着红痕的手,凑到她眼前,徒劳地想让她看一眼。
可她只是瞪着空洞的眼睛,看着虚无的黑暗。冰冷的雨水顺着门廊滴落,砸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又溅到我的脸上,冰冷刺骨。
又是一声撕裂天穹的炸雷。
“轰隆——!!!”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我的背上。那冰冷的、带着杏仁甜腥味的死亡气息,混合着雨水的腥气,如同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发黑。极致的恐惧、灭顶的绝望、还有那令人作呕的杏仁甜香,彻底摧毁了七岁孩童所能承受的极限。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我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软软地瘫倒在母亲冰冷僵硬的尸体旁边。脸颊贴着她被雨水浸透的、冰冷的素白寝衣,那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呜……” 最后一点破碎的呜咽被卡在喉咙里,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濒死般的剧烈抽搐。温热的液体失控地涌出,濡湿了身下冰冷的金砖和母亲冰冷的衣角。意识在巨大的轰鸣和无边的黑暗冰冷中,彻底沉沦……
雨,还在下。冰冷,黏腻,带着洗刷不净的……死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