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夕阳熔金般泼洒在平康坊鳞次栉比的楼阁飞檐上,给这座长安城最繁华的销金窟镀上一层暖融融的慵懒光晕。醉音阁临水的“听雨轩”雅间内,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雕花槅扇隐隐传来,带着水汽的微风吹拂着轻纱幔帐。我斜倚在铺着软茵的胡榻上,一身天青色的织锦圆领袍,外罩银线暗绣云纹的素纱氅衣,指尖懒懒地把玩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夜光杯。琥珀色的葡萄美酒在杯中漾着诱人的光。
白居易盘膝坐在对面,宽大的青衫袖口挽起,露出半截手腕,正眉飞色舞地击打着面前的紫檀木拍板,合着楼下传来的《清平乐》曲调,摇头晃脑,一派名士风流。
“好。妙极!”一曲终了,白居易抚掌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看向我,“阿倾,你听这笛声,清越悠扬,如空谷流泉,比之上月那新来的胡姬所奏,如何?”
我唇角噙着一丝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目光状似随意地掠过窗外楼下熙攘的人群,又掠过雅间门口侍立的几个看似寻常、眼神却锐利的大理寺护卫——狄仁杰的手笔,总是这般妥帖。“笛是好笛,”我晃着杯中残酒,语气慵懒,“只是这曲《清平乐》……过于中正平和,听多了,倒嫌寡淡了些。”
“哦?”白居易挑眉,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嫌寡淡?那阿倾想听什么?《十面埋伏》?《霸王卸甲》?”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显然意有所指,暗指那夜别院外红枭那充满杀伐戾气的箫声。
心口被那名字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我面上笑意不减,甚至更盛几分,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压下那丝瞬间翻涌的涩意。“乐天兄说笑了。这等杀伐之音,只合沙场,不衬这温柔乡。” 我放下酒杯,指尖在光滑的案几上轻轻敲击,“不如……《梅花三弄》?清寒孤高,倒合这暮春将尽的景致。”
“梅花三弄?”白居易抚须笑道,“好雅致!待我唤人……”
他话音未落。
“铮——”
一声极其清越、如同冰泉初融的箫音,毫无征兆地、穿透楼下喧闹的丝竹与人声,清晰地灌入雅间。
那调子……正是《梅花三弄》。
音色清冷依旧,却不再是那夜别院外裹挟着怨毒与戾气的呜咽。箫声悠扬婉转,如同寒梅初绽,暗香浮动,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沉静与疏离,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裹挟着月华清辉,在暮色渐沉的空气中流淌。
我的心跳,在听到那熟悉音色的刹那,猛地漏跳了一拍。指尖敲击案几的动作骤然停滞。
白居易也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咦?此等箫技,清绝脱俗,定非寻常乐师。阿倾,快听。”
我缓缓抬眼,目光透过半卷的竹帘,投向楼下大堂中央那方小小的、被烛火映照得格外明亮的水榭舞台。
只见水榭中央,一袭灼目的朱红,静静伫立。
红枭。
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朱砂红圆领缺骻袍,衬得肤色愈发欺霜赛雪。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半绾,几缕碎发垂落额角,更添几分慵懒风致。他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按着那支通体莹润的玉箫。箫管抵在淡色的唇边,清冷的音符如同有了生命般流淌而出。
依旧是那惊鸿夺目的容貌,依旧是那挺拔如松的身姿。然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夜别院外,他周身弥漫的、如同凝固寒冰般的怨怒与戾气,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寂寥的沉静。那沉静并非温润,而是一种将所有激烈情绪都深深敛入寒潭之底的疏离。他吹奏着《梅花三弄》,曲调清冷孤高,技艺臻于化境,每一个转音都精准得令人心颤,却再无半分往昔与我合奏时,那眉梢眼角不自觉流露的、带着点诱哄与亲昵的暖意。
他站在那里,如同画中走出的谪仙,红衣似火,却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寒。那目光偶尔抬起,掠过台下听曲的众人,深邃的凤眸里一片沉静无波,如同倒映着月光的寒潭,再也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包括……二楼雅间竹帘后的我。
今夕何夕,故人依旧,箫声依旧,红衣依旧。
却已非彼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喉咙,混杂着夜风带来的微凉水汽,哽在喉间。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琉璃杯,冰凉的杯壁硌着指腹。
“当真是红枭公子!”白居易显然也认出了楼下的人,语气带着纯粹的欣赏和重逢的欣喜,“许久未见,这箫技愈发精纯了。此等妙音,岂能独享?”他说着,便欲扬声招呼。
“乐天兄!”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阻止,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白居易诧异地回头看我。
我迅速收敛心神,脸上重新挂起那副风流写意的笑容,只是唇角的弧度有些僵硬:“如此清音,正当静赏。贸然相扰,反而不美。” 我端起酒壶,给自己和他都斟满一杯,借着动作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且听,且听。”
白居易虽有些不解,但见我如此说,也只好按下话头,重新将注意力投向楼下的箫声。那清冷孤绝的《梅花三弄》在红枭唇边流淌,如同寒月下悄然绽放又无声凋零的梅,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隔阂。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不绝。楼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红枭放下玉箫,对着台下微微颔首,动作优雅矜持,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他甚至没有朝二楼雅间的方向多看一眼,仿佛那竹帘之后,只是寻常听曲的看客。
他转身,朱红的袍袖拂过水榭光滑的地板,步履从容地走向后台。那抹灼目的红,很快消失在垂落的帷幕之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一圈圈无声扩散的涟漪,和满室尚未散尽的、清冷孤绝的余韵。
雅间内一时寂静。白居易回味着方才的箫声,啧啧称奇。我却只觉得杯中那琥珀色的美酒,此刻尝在嘴里,竟泛着淡淡的苦涩。
“当真是……今非昔比啊。”白居易摇头晃脑地感叹了一句,也不知是说红枭的箫技,还是别的什么。
我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方温润的青玉麒麟。麒麟昂首的姿态在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那抹朱红离去后留下的、挥之不去的寂寥与涩然。
就在这微妙的沉寂弥漫之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穿着流云阁侍女服饰、面容清秀的姑娘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步履轻盈无声。
“谢将军,白先生,”侍女声音清脆,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将托盘上一碟精致的、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糖藕放在案几上,“这是敝店新出的点心,老板娘特意吩咐送来,请二位尝尝。” 她放下点心,并未立刻退下,而是状似不经意地,将一张叠得极小的、仿佛只是包裹点心用的普通桑皮纸,轻轻压在了那碟糖藕之下。
我目光微凝。柳七娘。
“有劳了。”白居易笑着点头,注意力已被点心吸引。
侍女躬身退下,动作干净利落。
待门扉合拢,我极其自然地伸手去取那块糖藕,指尖却精准地拈起了那张不起眼的桑皮纸。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迅速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墨迹未干:
“鹰已离巢,酉时三刻,西市马行,货三。”
鹰,指安禄山信使。
酉时三刻,西市马行,第三批“货”——暗指安禄山秘密采购、准备运往范阳的第三批精铁。
杀伐之气瞬间冲散了方才的儿女情长。眼中慵懒风流尽褪,只剩下属于谢家麒麟儿的冰冷锐利。百日蛰伏,棋局之上,新的杀招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