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醉音阁内华灯初上,将“听雨轩”雅间映照得一片暖融。丝竹管弦之声隔着轻纱幔帐,如同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越发显得飘渺。案几上,那碟柳七娘遣人送来的桂花糖藕散发着温热的甜香,与杯中葡萄美酒的醇厚气息交织在一起。
白居易拈起一块糖藕,姿态闲雅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清隽的脸上满是纯粹的享受。“唔…甜而不腻,软糯适中,这醉音阁的厨子,手艺愈发精进了。”他笑着赞道,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我宽大衣袖下、正悄然将那张桑皮纸拢入掌心的动作,随即又自然地移开,仿佛只是欣赏着窗外暮色中摇曳的残荷。
他的眼神清澈依旧,带着诗人特有的、仿佛对世事万物都充满兴味的纯然。然而,在那份纯然之下,我分明捕捉到了一丝极快、极深、如同平静湖面下潜流般的了然。他看见了。看见了我取纸的动作,看见了那瞬间在我眼底掠过的、属于谢家麒麟儿的冰冷杀伐。但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份恰到好处的“不在意”,为我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被洞悉的微涩,悄然淌过心间。乐天兄……他究竟知道多少?又在这看似风流的表象下,为我挡去了多少暗处的窥伺?
“乐天兄喜欢便好。”我收敛心神,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风流笑意,端起酒杯向他示意,“此等佳肴,当佐以美酒。” 我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
白居易也笑着举杯饮尽。他放下酒杯,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清平乐》的余韵,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暮色四合,远处楼阁的轮廓在渐次亮起的灯火中模糊。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诗人特有的悠远,仿佛只是有感而发:
“阿倾,你看这暮色中的长安,华灯初上,笙歌渐起,像不像一幅……未干的泼墨山水?浓淡相宜,却又处处藏着笔锋的机巧。”他侧过头看我,那双总是盛满诗情与洒脱的眸子里,此刻映着跳动的烛火,深邃得如同古井,“世人只见其繁华表象,又有几人能看清,那笔锋转折处,暗藏了多少……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泼墨山水……笔锋机巧……金戈铁马……每一个词都像意有所指,精准地落在我此刻紧绷的神经上。我迎上他的目光,试图从那片清澈的深邃中寻找一丝确凿的证据。他却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纯粹,如同不染尘埃的月光,让人无法捕捉到任何刻意的痕迹。
“乐天兄的诗心,愈发通透了。”我笑着回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张带着柳七娘消息的桑皮纸,感受着那粗糙的质地和其上承载的冰冷杀机。
“通透不敢当,”白居易摆摆手,神情慵懒,仿佛刚才那番话真的只是诗人的即兴感慨。他拿起酒壶,姿态自然地为我们两人再次斟满酒杯。就在他放下酒壶,指尖即将收回的刹那——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熟稔到近乎亲昵的随意,轻轻覆上了我搁在案几上的手背。
那触感温热而干燥,带着文人执笔留下的薄茧。没有刻意的用力,只是自然而然地覆盖上来,仿佛只是友人之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表达亲近的举动。
然而,就在他温热的掌心完全贴合在我手背皮肤的瞬间,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暗示和安抚的力道,在我的腕骨内侧,极其快速地、如同羽毛拂过般,轻轻勾画了一个符号。
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但那符号的形状却如同烙印,瞬间清晰地刻入脑海——那并非文字,而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图形,形似……一只收敛羽翼、蓄势待发的鹞鹰。
鹞。
“鹞”先生。柳七娘情报网络中,负责西市地下消息传递的核心枢纽。他方才勾画的,正是“鹞”的联络暗记。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一股巨大的惊愕与难以置信的暖流瞬间席卷全身,我倏然抬眼,目光如电般射向白居易。
他依旧维持着那副慵懒风流的姿态,脸上带着温润无害的笑意,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触碰与暗示从未发生。只有那双映着烛光的眸子深处,清晰地倒映着我眼中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以及一丝……了然于胸的、近乎狡黠的安抚。
他知道了!他不仅知道柳七娘,他甚至知道“鹞”,知道西市马行那批“货”!他不仅看穿了我的伪装,他更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无声地、坚定地……参与其中,以他一个看似只知吟风弄月的诗人之名,为我铺路,为我扫除障碍。
就在我震惊的目光注视下,白居易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掌,并未收回。反而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修长的手指缓缓滑入我的指缝之间。
十指相扣。
那动作流畅而强势,带着一种诗人少有的、不容抗拒的掌控力。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神经末梢。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却被他更紧地扣住。掌心紧密相贴,传递着彼此微热的体温和……无声的、惊心动魄的默契。
“阿倾的手,怎么这般凉?” 他微微蹙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如同真的只是在关心友人的体温。他收紧手指,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我微凉的手指,动作间带着一种亲昵的呵护,也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他知道我指尖为何冰凉,他知道我袖中藏着怎样的刀锋,而他,就在这里。
雅间内,丝竹声隐隐,烛火跳跃。案几上,桂花糖藕的甜香与酒香氤氲。我们两人,身着华服,姿态风流,如同最寻常的贵胄公子在听曲闲谈。然而,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在案几的阴影之中,我们的手却紧紧相扣。那紧扣的十指,如同最隐秘的契约,无声地诉说着惊天的谋算与交付生死的信任。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相扣的十指间汹涌传递,瞬间冲垮了所有强撑的伪装。心防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诗人浪漫与霸道的宣告彻底击穿。喉头哽住,竟一时失语,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白居易迎着我震惊的目光,唇角那抹温润的笑意加深,眼底深处是洞悉一切的澄澈和一种近乎纵容的宠溺。他并未再言语,只是用那紧扣的十指,传递着沉甸甸的力量和无声的承诺。
许久,他才极其自然地松开手,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十指相扣真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取暖动作。他端起酒杯,向我示意,笑容依旧风流写意:“酒凉了,阿倾,再饮一杯?”
我压下翻涌的心绪,端起酒杯,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热和那不容置疑的力道。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
暮色深沉,马车碾过寂静的青石板路,驶向谢府。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我靠在柔软的车厢内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方温润的青玉麒麟,心绪却如同车窗外被风吹乱的树影,纷繁难平。
袖中,柳七娘的桑皮纸已被汗水微微浸湿。西市马行,“货三”……杀机已现。而比这冰冷的杀机更让我心潮起伏的,是方才醉音阁中,那猝不及防的十指相扣,那掌心传递的滚烫信任,还有那双清澈眸子里深藏的、洞悉一切的守护。
车帘被夜风吹起一角,清冷的月光洒入。我摊开手掌,仿佛那温热的触感犹在。
回到倾云院书房,烛火早已点亮。书案上,一应器物摆放如常。然而,就在那方青玉麒麟镇纸之下,压着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面是几行墨迹淋漓、龙飞凤舞的字迹:
暮雨湿青衫,孤灯映墨寒。
闻君东南意,心随雁字远。
莫道前路险,自有锦书传。
待得云开日,同醉白玉京。
落款处,只有一个飘逸的“乐”字。
字迹是白居易的。诗意看似寻常的赠别与宽慰,“暮雨湿青衫”暗合方才醉音阁的微雨,“闻君东南意”点破我对神都(洛阳在长安东南)的谋划,“莫道前路险,自有锦书传”——承诺情报传递无虞。而最后一句“同醉白玉京”……白玉京,道教传说中天帝所居之处,煌煌仙境。这分明是……事成之后,共享盛世的邀约!
指尖拂过那力透纸背、潇洒不羁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落笔时那份风流蕴藉下的磅礴气魄与坚定心意。窗外,更深露重。烛火跳跃,将宣纸上那几行诗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这哪里是诗?
分明是穿破长安夜雾的一纸战书,
是风流才子以笔为戈,无声卷入滔天杀局的铿锵宣言,
是独属于白居易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