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长安谋反日记
本书标签: 古代  高质量小说  写作     

第六十二章(谢倾回忆篇,与红枭的初遇相处哦)

长安谋反日记

长安城的春夜,总带着三分醺然。那夜,我被白乐天强拉去平康坊新开的“醉仙楼”,美其名曰庆祝他新得了一幅吴道子的仿作。新丰酒醇厚,胡姬的旋舞热烈,乐天的诗兴又大发,推杯换盏间,不知灌了多少黄汤下肚。

待到散场,已是月上中天。凉风一吹,酒意上头,脚步便有些虚浮。拒绝了乐天相送的好意,只带着贴身小厮砚台,主仆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寂静的坊间。月色清冷,将青石板路照得发亮,两侧高耸的坊墙投下巨大的阴影,更添几分清寂。

行至崇仁坊与永兴坊交界处,一阵极其清幽、若有似无的桃花香气,毫无征兆地随风飘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这香气来得突兀,附近似乎并无成片的桃林。酒意朦胧间,好奇心占了上风。我挥退了砚台,让他先回府备醒酒汤,自己则循着那缕甜香,拐进了一条平时极少留意的幽深小巷。

巷子越走越深,两侧的宅院渐稀,月光也仿佛被浓密的枝叶筛过,落在地上只剩下斑驳的光点。那桃花香气却越来越浓,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吸引力。终于,在巷子尽头,一堵爬满藤蔓的斑驳旧墙豁然洞开——并非门扉,而是墙垣不知何时坍塌了一角,露出墙后一方被世人遗忘的天地。

我扶着冰冷的断壁残垣,一步踏入。

霎时间,仿佛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竟是一大片盛放的桃花林!月色如银纱般倾泻而下,笼罩着这片与世隔绝的秘境。千树万树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粉白、浅绯、深红,层层叠叠,如烟似霞。夜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温柔缱绻的雪,无声地落在松软的草地上、潺潺流过林间的清溪上。

而在那花雨纷飞的中心,溪畔一块光滑的圆石旁,立着一人。

他背对着我,身量颀长,穿着一袭极其浓烈、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墨色长袍,唯有衣摆和袖口处用暗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月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墨发未束,如瀑般披散在肩头,几缕被夜风拂起,缠绕着飘落的花瓣。

他手中执着一支通体碧绿、温润如水的玉箫。

就在我踏入的瞬间,那玉箫被缓缓举至唇边。

清越空灵的箫音,如同月光凝成的溪流,骤然在这寂静的桃林中流淌开来。

那曲子……无法形容。初时如初春融化的雪水,泠泠淙淙,带着新生的纯净与微寒;继而婉转缠绵,如同情人间的低语,百转千回;忽而又拔高,带上了几分清冷孤绝,仿佛独立寒枝的鹤唳;最终,所有的情绪归于一种奇异的、带着点慵懒挑逗的滑音,如同羽毛最尖端搔刮在心尖,若有若无,撩人心魄。

箫音在他唇下仿佛有了生命,与这漫天飞舞的桃花、流淌的月色、静谧的溪水完美地交融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

我看得呆了,也听得痴了。酒意似乎都被这清绝的乐音和眼前如梦似幻的景象涤荡一空,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沉醉。这长安城里,竟还有如此人物?如此箫艺?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在桃林中久久不散。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脸上。

饶是我谢倾自诩见惯长安风流,阅尽人间美色,在看清他容颜的刹那,呼吸也猛地一滞。

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近乎妖异的昳丽。眉如墨画,斜飞入鬓,眼若寒潭,瞳仁并非纯黑,而是极深的、近乎琥珀的褐色,在月光下流转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光泽,此刻正含着一点未散尽的箫音余韵般的慵懒笑意,直直地望向我。鼻梁高挺,唇色是天然的红润,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风流和……洞悉一切的狡黠。

“扰了阁下清静,实非本意。”我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惊艳与那丝莫名的悸动,脸上浮起惯常的、无可挑剔的世家公子笑容,拱手一揖,“只是被箫声与花香引来,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声音带着一丝刚饮过酒的微哑,在这静谧的林中格外清晰。

红枭(那时我还不知他名号)并未立刻回礼。他琥珀色的眸子含着笑意,如同打量一件稀世珍宝般,将我从头到脚细细扫视了一遍。目光掠过我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微敞的领口,以及沾染了桃瓣的衣袍。那眼神带着欣赏,带着玩味,更带着一种……仿佛猎人终于等到心仪猎物踏入陷阱般的、深沉的满意。

“箫声引客,花香醉人,何来唐突?”他终于开口,声音清朗悦耳,如同他方才的箫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躁动的磁性,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小钩子。“倒是这荒园陋巷,能引来谢郎君这般人物,才是蓬荜生辉。”

他竟认得我?我心中微讶,面上却不动声色:“阁下认得谢某?”

红枭低低一笑,那笑声如同珠玉落盘,他缓步向我走来。墨色长袍在月下花雨中移动,行动间带起微风,卷起几片落英,竟有种步步生莲般的风流气韵。“长安城第一世家的麒麟儿,文武双全,风流蕴藉,谁人不识?” 他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显得冒昧,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混合着桃花的甜香,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

“虚名而已。”我摇着不知何时摸出的折扇(虽然这天气根本用不着扇风),掩饰着心头那点被他目光和气息撩起的细微波澜,“倒是阁下,箫艺通神,身处这世外桃源,才是真正的神仙人物。不知……如何称呼?”

“山野闲人,名号不足挂齿。”他唇角弯起一个迷人的弧度,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闪烁着狡黠的光,“若谢郎君不弃,唤我一声‘红枭’便是。” 他报出的名字,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点神秘和张扬的艳丽。

“红枭……”我玩味着这个名字,折扇轻点掌心,“倒是别致。红枭公子一曲,令谢某如聆仙乐,酒意全消。不知……可有幸再闻一曲?”

这便是初遇。在酒意、月色、桃花与天籁般的箫音中,一个看似偶然的邂逅。那时的我,只将他视为一个箫艺绝伦、容色惊艳的奇人异士,带着几分世家公子对风雅之事的欣赏与结交之心。全然不知,这场“偶遇”,从花香引路到箫音惑人,皆是他精心编织的网。那双琥珀色的眼底深处,翻涌的并非知音相惜的欣喜,而是猎物终于入彀的、滚烫而隐秘的占有欲念。

自那夜桃林“偶遇”后,红枭公子便如同在我谢倾的生命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悄无声息地渗透。

他出现的频率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刻意纠缠,又能时时刷足存在感。手段更是高明,如同最高明的猎手,深谙温水煮青蛙之道,每一次靠近都打着“风雅”或“关切”的旗号,让人难以拒绝,更难以生厌。

比如,第二日清晨,我刚宿醉头疼地起身,管家谢福便捧着一个精巧的紫檀食盒进来,说是昨夜那位红衣公子遣人送来的。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样极其精致的江南细点,配着一小壶温热醒神的梅子醒酒汤。汤色清亮,酸甜适口,入口便觉宿醉的滞涩消了大半。食盒底层还压着一张素笺,上面是笔力遒劲又不失风流的行书:“聊解宿醉,望君安好。——红枭”。没有多余的言语,却体贴得恰到好处。

又比如,几日后我在府中水榭临帖,正觉烦闷,一缕熟悉的、清越悠扬的箫音便隔着院墙飘了过来。依旧是那夜桃林中的曲调,却多了几分闲适与悠然。我循声望去,只见隔壁那处闲置许久的别院高阁上,一抹熟悉的、浓烈似火的朱红身影正倚栏而立,墨发披散,玉箫横陈。见我望去,他唇角微弯,琥珀色的眸子含着笑意,遥遥举箫致意。阳光落在他身上,耀眼得如同画中仙人。此情此景,谁能拒绝?我便索性推开窗,让那清雅的箫音伴着微风,成为我临帖的背景。一曲终了,他并未过来打扰,只是隔着庭院,含笑问道:“谢郎君今日临的,可是王右军的《兰亭序》?” 隔着距离,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这份眼力与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令人叹服。

再比如,我若与白居易、狄仁杰等人在平康坊饮酒听曲,十次里倒有六七次能“偶遇”红枭。他或是被某位乐师邀请来奏一曲助兴,或是独自坐在角落自斟自饮。他从不主动凑到我们这桌,只是在我目光偶尔扫过时,举杯遥祝,琥珀色的眸子里含着温和的笑意。然而,当我被乐天那厮灌酒灌得有些招架不住时,那抹朱红的身影便会如同鬼魅般适时出现在我身侧。

“乐天兄好雅兴,”红枭的声音带着清朗的笑意,一手极其自然地搭在了我执着酒杯的手腕上,指尖微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按下。那股清冽的松针气息瞬间笼罩过来。“只是这‘烧春’后劲太足,谢郎君明日还要去御史台点卯,若是醉了,怕是不妥。”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接过我手中那杯满溢的酒,对着白居易一扬,“这杯,在下代饮,敬乐天兄诗酒风流。”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动作潇洒利落。

他替我挡酒,姿态从容,理由充分(搬出了我的公务),给足了白居易面子,又巧妙地维护了我。狄仁杰在一旁看着,眉头微蹙,眼神在我和红枭之间扫过,带着一丝探究。而我,手腕上残留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特的气息,看着他替我饮下烈酒时滚动的喉结……心头那点被冒犯的不适,竟奇异地被一种被维护的熨帖感取代了。这红枭公子,倒真是个妙人。

他像一缕无孔不入的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我的生活。送我新谱的、据说得自龟兹古国的琵琶曲谱;在我与狄仁杰因政见不合争执得面红耳赤时(当然,主要是狄仁杰被我逗得拍案而起),适时出现,用三言两语和一杯清茶化解干戈;甚至在我深夜批阅公文疲惫时,他的箫音会隔着院墙悠悠传来,清心宁神。

我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体贴入微,习惯了他的风流蕴藉,习惯了他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气息。我视他为难得的知交,一个懂风雅、知情趣、相处起来无比舒适的友人。与他相处,无需像在朝堂上那般戴着面具,也无需像在狄仁杰面前偶尔需要收敛锋芒。我可以尽情展现我的风流、我的不羁,甚至我那些看似荒唐的“谋反”戏言,而他总是含笑听着,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纵容,偶尔还会接上一两句更“离经叛道”的玩笑。

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的“知交”表象之下,红枭的“得寸进尺”也在悄然进行。他的靠近,越来越自然,越来越……亲昵。

从最初隔着几步远的交谈,到后来并肩漫步时,衣袖会不经意地拂过我的手臂。

从最初的遥举杯致意,到后来会极其自然地用他的酒杯为我试新酒的冷热。

从最初的挡酒时轻触手腕,到后来会借着递送曲谱或书籍的机会,指尖“无意”地划过我的手背。

每一次触碰都短暂而克制,带着恰到好处的理由,如同羽毛拂过,轻得让人抓不住把柄,却又在皮肤上留下细微的、挥之不去的酥麻感。我虽觉得有些过于亲近,但念在他一片赤诚,又都是“无心”之举,加之他那张昳丽过分的脸和坦荡含笑的眼眸,实在让人难以生出恶感,便也由他去了。

上一章 第六十一章 长安谋反日记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六十三章(谢倾番外,打卡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