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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谢倾番外,打卡加更)

长安谋反日记

又是一场暮春的雨。

细密如织,缠绵不绝,从铅灰色的天幕无声垂落,打在庭中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敲在芭蕉阔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汇入檐角滴落的珠串,叮咚成韵。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草木清气,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江南的、粘稠的愁绪。

我斜倚在书房的紫檀木雕花窗棂旁。窗扉半开,带着凉意的水汽便丝丝缕缕地渗入,拂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微寒。身上只松松披了件月白色的素纱宽袍,墨发未束,随意地散在肩头,几缕被风拂起,粘在微凉的脖颈上。

案头那盏孤灯,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一团昏黄的光晕,将窗外连绵的雨幕映照得更加迷蒙。案上摊开的是一卷李义山的诗集,“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墨迹在灯下显得格外幽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行字,冰凉的触感沿着神经蔓延。

雨声是最好的白噪音,能涤荡白日里朝堂的喧嚣、人前的浮华,也能……放大心底最深处,那无人可诉的寂寥。

“砚台。”我并未回头,声音带着一丝被雨声浸润的慵懒微哑。

“郎君。”侍立在不远处的砚台立刻躬身应道。

“去‘漱玉阁’,请云裳姑娘过来。带着她的琵琶。”我顿了顿,补充道,“让她奏……《汉宫秋月》。”

“是。”砚台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我,和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水汽的凉意沁入肺腑。这长安城的雨,终究少了江南故里的那份温软缠绵,多了几分北地的清冷与疏阔。可那份被雨声勾起的、无端的愁绪,却是一样的。

不多时,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淡淡的脂粉香传来。云裳姑娘抱着她那把名贵的紫檀木琵琶,袅袅婷婷地立在书房门口,向我盈盈一礼。她穿着素雅的藕荷色襦裙,发髻轻挽,只簪了一支素银步摇,低眉顺眼,姿态恭敬。

“不必拘礼。”我摆了摆手,示意她在窗边的锦墩上坐下。“随意些,只当是……消遣这雨声。”

云裳依言坐下,调试了一下琴弦。指尖拨动,几声清越的泛音在寂静的书房内响起,如同珠玉落盘,瞬间压过了窗外的雨声。随即,那带着幽怨与苍凉的《汉宫秋月》曲调,便从她灵巧的指尖流淌出来。

初时如深宫夜漏,滴滴答答,敲打着无眠人的心扉;继而如秋月徘徊,清冷孤高,映照着长门孤影;高潮处,指法轮拂,嘈嘈切切,似有金戈铁马之声隐于宫墙之内,又似万千愁绪无处排遣的悲鸣;最终复归于沉寂,只余下几声零落的泛音,如同叹息,消散在绵绵雨声里。

我依旧倚在窗边,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芭蕉叶上。琵琶声丝丝入耳,带着千年深宫的幽怨,带着美人迟暮的悲凉,也带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无边寂寥。那乐音仿佛有生命,钻入心窍,与窗外的雨声、心底那份挥之不去的孤寂感,奇异地共鸣着。

云裳的技艺是极好的,指法纯熟,情感饱满。她将一曲《汉宫秋月》演绎得淋漓尽致。然而,再好的技艺,再深的情感,终究隔了一层。她奏的是曲中人的悲欢,而我听的,却是曲外人的寂寥。那份幽怨,是宫墙深锁的;而我的寂寥,却是这偌大天地、繁华长安、看似拥有一切,却无人能真正走入心底的、无根的漂泊。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姑娘好技艺。”我睁开眼,唇边浮起一丝无可挑剔的、带着赞赏的浅笑,示意砚台奉上早已备好的润喉香茗和一封赏银。“有劳了。”

云裳再次行礼谢赏,抱着琵琶,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书房内再次只剩下雨声和我。那琵琶带来的短暂沉浸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寂寥却仿佛更深了。

雨势似乎小了些,淅淅沥沥,缠绵依旧。心头那股莫名的情绪却愈发郁结,如同这暮春的雨,粘稠得化不开。我踱步到书案前,目光掠过那卷李义山,又扫过一旁空白的薛涛笺。

提笔,蘸墨。

笔锋悬在纸面上空,却久久未能落下。写什么?写朝堂纷争?写世家倾轧?写那些藏在心底、见不得光的谋算?还是写……这无边无际、无人能解的……寂寞?

最终,笔尖落下,却非慷慨激昂,亦非缠绵悱恻,只写下零落的、不成篇章的句子: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是李后主的词。字字句句,竟如同写在此刻的心境上。那亡国之君的悲恸,隔着时空,与我这盛世长安的“麒麟儿”产生了诡异的共鸣。非是亡国之痛,而是那份深入骨髓的、繁华中的孤寂,盛宴后的苍凉,以及……身不由己的漂泊感。

写罢,掷笔。看着墨迹在薛涛笺上慢慢晕染开,如同心底化不开的愁绪。

雨声渐歇,只余檐角滴水的叮咚。天色愈发晦暗。

“更漏声催了,郎君。”砚台在门外低声提醒。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独自走到书房的另一侧。那里设着一方小小的暖阁,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置着一张舒适的矮榻。榻旁小几上,放着一架精巧的紫檀木西洋自鸣戏匣——那是前些年广州港的舶来品,极其稀罕。

我旋动发条,齿轮发出细微的啮合声。小心翼翼地从紫檀匣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录着唱腔的蜡筒,安放妥当。轻轻拨动开关。

一阵细微的机械运转声后,婉转哀怨的昆腔水磨调,便从那黄铜喇叭口里幽幽地流淌出来,瞬间充满了这方小小的暖阁。

唱的是《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杜丽娘那如泣如诉的唱腔,在精密的机械驱动下,少了人声的鲜活,却多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缠绵悱恻。她为情而死,为情而生,那份炽烈与痴狂,在机械的演绎下,竟透出一种更加惊心动魄的、近乎绝望的唯美。

我斜倚在矮榻的锦缎引枕上,取过一册摊开的《石头记》。并未细读,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熟悉的墨字——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宝玉的痴,大观园的盛极而衰……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和时光的气息。

耳中是杜丽娘跨越生死的绝唱,眼前是金陵十二钗在文字间演绎的悲欢离合,窗外是渐渐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暮春雨声。

戏文里的情,浓烈到可以惊天地泣鬼神。

书卷里的情,细腻到可以入骨入髓。

而我的心,却如同窗外那汪被雨水敲打的池塘,看似涟漪不断,实则空洞冰冷,倒映着这满室的风流雅致、孤灯残卷,却照不见一个可以真正停泊的身影。

红枭的炽热,狄仁杰的深沉,上官的野心,杨通幽的疯狂……他们如同这雨夜中模糊的光影,投射在我这方看似繁华、实则孤寂的舞台上,带来短暂的喧嚣或刺激,却终究无法填补那与生俱来的、属于灵魂深处的荒芜。

琵琶声歇,戏文唱罢,诗稿墨干。

唯有雨声,依旧。

它不疾不徐,不悲不喜,只是自顾自地落着,洗刷着长安城的朱门绮户,也洗刷着我这无处安放的、风流皮囊下的……孤寂魂灵。

我放下书卷,起身走到窗边。雨已近乎停了,只剩零星的水滴从檐角坠落。推开窗,带着草木清气和水腥味的凉风猛地灌入,吹散了满室的戏文余韵和沉水香的气息。

庭院深深,夜色如墨。

我伸出手,任由那冰凉的、最后的雨滴落在掌心。

一点,两点。

如同无人知晓的泪。

直到砚台再次轻叩门扉,小心翼翼地提醒:“郎君,夜深了,仔细着凉。”

我收回手,掌心一片湿凉。

“嗯。”淡淡应了一声,关上窗扉。

将那满庭的雨声,和心底无边无际的孤寂,一同锁在了窗外无边的夜色里。案头孤灯如豆,只照亮方寸之地,而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巨大的书架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孤独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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